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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邑國與河間一樣,都是大漢的內諸侯國,可比起血緣已遠,被削得只剩下四個縣的河間王,昌邑國的身家顯然要大許多。

初代昌邑哀王劉髆(bó)作為漢武帝的愛子,其母更是“孝武皇后”李夫人,待遇自與之不同,剛分封就得到了一整個山陽郡,整整23個縣,還都是位於河濟之間的膏腴之地,足足七八十萬人口。

雖然已無實際的治民至權,但每年所獲租稅亦讓昌邑王成了天下最富足的諸侯之一,如今在位的昌邑王劉賀年輕好游而大方,在治宮室上從來不吝嗇。

不過昌邑王也有自己的憂愁,九月初這一天,他在昌邑郎中令龔遂的推薦下,在居室召見了已回到昌邑小半年的大儒夏侯勝。

室內鎏金寶物,鮮艷漆器隨處可見,更有一架少見的大銅鏡,足有半人高,製作精良的漆木架上擺着可以開合的大銅板,背面則是描繪了孔子及弟子畫像及生平事迹。到了諸侯列侯這個等級,炫耀的便不止是財富,還得有文化——外表倒是裝點得不錯,但昌邑王肚子里有多少文化,那便不得而知了。

張開的銅鏡映出了昌邑王劉賀的臉:年紀和皇曾孫劉病已差不多,十七八歲,身材高大,臉色有些發黑,小眼睛,鼻子尖而低,鬍鬚很少,衣短衣大絝,冠惠文冠,跪坐在席子上。

“寡人這些時日常看到一些異像,太傅及官吏都無法分辨,郎中令說,夏侯先生是昌邑前太傅始昌公的高徒,通《洪範五行傳》,擅長說災異,還在朝中做過博士,近來回到昌邑來耕讀,不妨招你來詢問一番……”

嘴裡說著話,那雙小眼睛卻不看夏侯勝,反而在把玩手裡的玉環,嘴角是不太禮貌的譏諷。

“可我怎麼聽說,先生是在長安時錯將祥瑞的雷霆解讀成了災異,從而丟了博士之位?”

這是在揭夏侯勝的傷疤了,一身儒服高冠的夏侯勝面不改色道:“孔子也曾去齊,離魯,走衛,避宋,困於陳蔡而不過秦,這是因為有小人在排擠陷害。臣不容於朝堂,這才回到隨先師受業的地方,昌邑王莫非也容不下臣,要將臣棲身講學用的大樹砍了?”

昌邑王雖然年少失怙,可所受教育卻不少,拊掌笑道:“昌邑國沒有桓魋,夏侯先生請聽寡人說來。”

他臉上不再有調笑之意,認真地說道:“上個月,寡人與嬪妃宴飲後,一覺醒來,卻在床榻邊上看到了一條狗!”

“一條狗?”

夏侯勝問道:“怎樣的狗?是黑,是白?”

“白狗。”劉賀仔細回憶那天的情形:“但沒有尾巴,雖是四肢着地,但手腳都長得像人,那狗頭上,還戴着一頂冠,就跟前夜宴飲時,那些樂舞人所服五采方文冠一個樣。”

劉賀有些不高興地:“郎中令認為,這是天帝在告誡寡人,寡人身邊的許多人,都是不識禮數的小人,就像戴了冠的狗一樣,狼心狗行之輩,滾滾當道,奴顏婢膝之徒,紛紛秉政,一味供奉逢迎於寡人,若不將其趕走,寡人的王位,恐怕都保不住了!”

在昌邑國,從小被所有人捧在手心的劉賀誰也不怕,就怕那個“善愧人”的古板郎中令龔遂,龔遂進諫頻繁,常能罵得劉賀掩耳而走。

可那天針對這件事,龔遂卻說得格外刺耳,張口閉口就是昌邑要亡了,說劉賀身為諸侯王,行為卻比庶民還要污穢,堂堂昌邑王博覽《詩》三百零五篇,可與其中一篇相符合?

十七八歲的劉賀心裡還有些委屈,自己確實沒法與詩上的君子德行比,可他被龔遂指責的“無道”,不過是常與從小陪伴他長大的騶奴、宰人遊戲飲食,賞賜他們的金餅有點多而已,外加喜歡飲酒的小毛病,用得着上綱上線么?

龔遂還將他與因無道而絕嗣的膠西王相比,劉賀打聽過了,那膠西於王劉端有陽痿的毛病,一接觸女人,就因此病幾個月,只能從年輕男子身上得到些寬慰,養了許多少年為郎。

他劉賀就沒這毛病,只喜歡女人,不喜歡男人。至於劉端頗為喜歡的殺戮刁難朝廷所派二千石,劉賀自問就更不會做了,他滿足於吃喝玩樂,國事全部交給國相安樂、龔遂、王吉等人來管。

龔遂建言後,劉賀也曾害怕災異成真,硬着頭皮納諫,疏遠了奴婢雍人,親近龔遂選上來的十個郎官儒士。可那群人讀經義把腦袋都讀傻了,明明都是年輕人,卻不聊女人,不聊遊獵鬥雞,天天只談論詩書大義。

劉賀頭都大了,幾天就將他們全轟走,憑什麼龔遂看中的無趣儒生就是賢臣,而能討他劉賀歡心的仆臣小奴就是奸佞?去他的英明賢王,還是繼續過之前的快活日子要緊。

然後,就發生了第二件怪異的事。

“那一天,寡人又是夜飲過後,帶着人去城外避暑的行宮,忽然聽到有人說‘熊’字,抬頭瞭望,果然看到一頭大黑熊在宮殿中踱步,朝步輦撲了過來,寡人大驚,招呼左右射殺它,左右卻都說沒看到。”

劉賀想起此事還心有餘悸,他年紀輕輕就被酒色傷了身體,可不像叔叔,廣陵王劉胥那樣,力能扛鼎,可空手與熊搏鬥,:“可後來,寡人眨了眨眼,那熊又不見了。”

夏侯勝頷首:“郎中令又如何解釋此事?”

劉賀道:“郎中令說,熊,山野之獸,而來入宮室,王獨見之,此天戒大王,恐宮室將空,危亡象也。”

他有些煩躁地揮手,似乎想要趕走那些不斷出現的災異幻象:“後來又有大批野鳥入室,郎中也說這是宮室將空的徵兆。”

劉賀不願任由老儒和二千石擺布,希望能過快活的諸侯王生活,他覺得自己做的事,不但沒有膠西王劉端嚴重,與驚世駭俗,不但烝後母,與親妹通姦,更陵宮女與公狗公羊交配想要試驗雜交人種的江都王劉建,更是沒法比。比自己玩得出格的諸侯多了去,老天不去警示他們,警示自己作甚?

可面對一件件災異怪事,劉賀仍不免躊躇,只能寄希望於龔遂解讀錯了。

但夏侯勝讓劉賀失望了。

“白犬冠方出,冠而無尾。此服妖,示犬禍也。言在仄者盡冠狗,昌邑朝堂之上有小人,去之則存,不去則亡,確實沒有問題,大王是應該反思了,不過……”

夏侯勝乃是龔遂好友,找他來自然是為其說辭背書,可今日夏侯勝卻臨時改了一點說法。

他抬起頭,看着劉賀道:“但野熊出沒、野鳥入室,雖然寓意着昌邑國宮室將空,可臣以為,結合前幾年昌邑社中枯木復生之事,這不一定是災異,是禍是福,猶未可知!”

……

“長公啊長公,你不幫着我勸誡大王也就罷了,為何要歪曲災異之兆?往後我再向大王進諫,大王就可以說,夏侯長公說熊出沒於宮室不是災異,不再納諫了。“

等夏侯勝覲見結束後,昌邑國諸卿之一的郎中令龔遂有些氣急敗壞地質問他。

夏侯勝捋須笑道:“治理一方,守衛郡國,我懂的沒有少卿多。可災異之事,陰陽之變,少卿你卻沒我懂得多。災異緣由何其複雜,決不能按照其表象貿然與古事聯繫,而應仔細推敲近來幾年的情形,方知將應驗在何處。”夏侯勝心中有一個大膽的想法,所以才會來到昌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