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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始五年十二月癸亥日這天,大將軍霍光家也在舉行家宴。

和後世極像,漢人也分“過年”和“元旦”,過年就是十二月中上旬的臘日,這是周代以來的老傳統。而正旦,則是自太初改歷後才推行的新節慶,不過三十餘年歷史,在尋常人家,遠沒有臘日隆重。

但畢竟是辭舊迎新,翻過這一夜,就是本始六年了,雖然霍光本人並不是很喜歡熱鬧,但霍夫人對節日很重視,每逢佳節一定要將一大家子湊一起過。

而作為族長,霍光也少不了帶着族中子弟們,手持椒柏酒在家廟裡祭祀先人。

說是先人,其實主要就兩位,其一是霍光的父親霍中孺。

在霍光記憶中,父親就是一個極其平庸的人,身為平陽縣小吏,他這輩子做過最了不起的一件事,便是在平陽侯府供事期間,和侍者衛少兒私通,生下一個叫“霍去病”的孩子。

而霍仲孺和那些“犯了天底下男人都會犯的錯誤”的傢伙一樣,亦是管生不管養,甚至以衛少兒跟許多人睡過為由,不承認這個少時體弱的男孩是自己的種。等供事完畢就拍拍屁股回家,同其正妻生下了中子霍光,而與衛少兒母子隔絕不相聞。

若非霍去病後來知曉自己身世,在出征北上前找上門來,拜謁認親,並為霍仲孺多買田宅奴婢,霍家恐怕至今仍是平陽一戶中人之家。

這位蓋世英雄的兄長,還將霍光接到長安為郎,從此改變了他的命運。

霍光對兄長無比感激,他對先父的祭祀十分草率,意思一下而已,但對兄長的靈位卻恭恭敬敬,同時勒令子弟依次上前拜叩行禮,他們必須知道,霍家何以能立於世間。

“只可惜天妒英才,兄長早夭,連嬗兒也……”

霍光每每想起就感慨,兄長成為大司馬驃騎將軍,與衛青等列於朝時,才二十二歲!

跟兄長相比,那任弘二十六為萬戶侯入中朝,又算個屁?

但下一年,霍去病便病逝而薨,他如同流星划過天際,刺得同時代所有人睜不開眼,卻又轉瞬即逝。兄長的病逝,直接讓孝武皇帝被迫停止了滅亡匈奴的戰爭。

霍去病死後,其子霍嬗襲冠軍侯,為侍中,頗受孝武皇帝疼愛,時常待在身邊,有意等他長大以後用為將軍,繼霍去病功業。毫不誇張地說,孝武幾乎是將霍嬗當成親孫兒來養的,對他的寵愛勝過了齊王。

然而六年以後的元封元年,霍嬗從天子登泰山封禪後不久暴卒,其年尚小無後,按照律令,作為霍去病之弟的霍光也不可能繼承,冠軍侯國遂除。

霍嬗死後,漢武帝對他十分思念,特地作《思奉車子侯歌》:“嘉幽蘭兮延秀,蕈妖淫兮中溏。華斐斐兮麗景,風徘徊兮流芳。皇天兮無慧,至人逝兮仙鄉。天路遠兮無期,不覺涕下兮沾裳。”

愛屋及烏,天子對霍去病、霍嬗的恩寵,這才延伸到了普普通通的霍光身上。

所以在霍去病牌位旁,冠軍哀侯霍嬗也赫然在列,雖然他去世時年紀小沒有子嗣,但霍光已將霍中孺那同樣早逝的庶長子之孫,霍雲、霍山二人過繼到霍嬗名下,讓這對孿生雙胞胎成了霍去病的繼孫。

祭祀已罷,就輪到活人的歡宴了。霍光不太喜歡熱鬧,還是如往年那樣沉着臉坐在主席,他妻子顯倒是很享受兒孫女婿們的敬酒,按照規矩,

從年齡最小的開始,依次向族中老人敬酒祝壽。

輪了一圈後,又在紅光滿面的長子霍禹帶領下,一大家子整整齊齊地站起來,將杯盞中的屠蘇酒敬向霍光:

“為父親壽!”

霍光抿了一口,心裡想的卻是:“我父四十而卒,庶長兄三十餘而死,兄長冠軍侯二十三歲而薨,嬗兒也十歲而隕……霍氏之人不長壽啊,我年已六十有三,是族中活得最長的人了。”

他不貪心,只求能再活兩三年,看到掃平匈奴,到了黃泉下後,能對孝武皇帝和兄長報功,告訴他們。

“陛下與兄長的夙願,光達成了!匈奴,已滅!”

若如此,此生足矣!

在太陽暗淡的二十年間,由一輪明月撐起了大漢的光明,他亦不負孝武皇帝所賜那幅周公輔成王圖了。

菜肴緩緩送了上來,近來在長安流行開的西北菜自是主打,這些熱騰騰的大菜最適合冬天吃,香噴噴的孜然烤串也放置到每個人的案几上,而揚豚韭卵、煎魚切肝、羊淹雞寒、胹羔豆餳、白鮑甘瓠、熱梁和炙等珍稀菜肴也應有盡有。

顯還特別叮囑兒孫們:“今夜要多剩些飯,正旦早上起來撒到大街上,這叫做‘留宿歲飯’。”

“我霍氏來年,後年,世世代代,都要如今日一樣富貴!”

飽食之後,年紀小的飲用桃湯,大的則喝屠蘇酒,娛樂項目也在院子里開始:侏儒和倡優遊走其間,表演百戲。有大雀戲、豹戲和衍曼戲;還有飛劍跳丸、七盤舞、頂竿戲。歌舞百戲有樂隊伴奏,樂師以蹋鼓為指揮,擊鼓撞鐘,敲罄奏管,吹笛彈瑟。

甚至還有自安息進貢的噴火炫術表演,這是在宮中為皇后的霍成君派人送來霍府的,她和上官太皇太后也算霍家人,雖不好公然出宮回家,卻也挂念着家裡,兩宮都派人送了些膳食與金帛出來。

亦有天子劉詢之賜,其中有不少貢自大夏和身毒國的棉布,這在長安尚是稀罕物,比貂皮還金貴,霍家人可以一人制一件新衣。

這大戲是要貫穿整晚,唱到明天早上的。

然而正歡喜時,天卻忽然暗了。

尚是傍晚的晴朗天空,忽然被一層陰影籠罩,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暗了下去。

眾人面面相覷,半響才有人說了一句:“日……日食了。”

霍光抬起頭,眯着眼睛,發現太陽一被巨獸啃噬了一角,那可怕的凶獸還在不斷得寸進尺,一口又一口,最後將大半個太陽吞進了肚子里,像是被狗啃過的饢餅!

不止是霍府、尚冠里,整個長安城和三輔都驚駭莫名,有人呆愣,有人下跪稽首。

倒是霍夫人顯反應過來,大聲呼喊兒孫們不要發怔,抄起案几上盛放佳肴的各類鼎、簋、碗、盤、尊、杯、勺等食器,最好是金銀和銅的,用盛酒的銅勺猛敲起來,一時間霍府上下叮叮噹噹,似是想驚走吞食太陽的惡獸,卻也將華麗的筵席弄得杯盤狼藉,像極了盛宴後的殘破衰敗。

唯獨霍光,他什麼都沒做,只是死死盯着天空,滿眼皆是憤怒與不甘!

災異,又是該死的災異!

“明明上天,何以偏要與我作對?”

不知是起身太急還是積勞年邁,霍光一時間只感覺天旋地轉,彷彿整個世界,都隨着被徹底吞噬的太陽一起昏暗下去。

……

本始六年(公元前68年)正旦,未央前殿大朝會。

本該熱鬧非凡的大朝會,因為昨天的日全食而變得人心惶惶。

在任弘的視角看去,最惶恐的莫過於丞相韋賢,他拿在手裡的笏板都在抖,甚至因此將寬袖中一份奏疏抖落在地,老丞相連忙彎腰撿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