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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靜的夜裡,是一種陳腐到了極點的空氣。

這一夜盛唐依然是籠罩在蕭瑟得每一片老桐葉都朽落的秋風裡,仍有太多人徹夜難眠,處於極繃緊精神緊張的情緒中。

然而大曄的西街行館,林唯楚卻並不能同其他人那般的坐卧難安,作為行館尹丞,他這個時候最需要的就是鎮定平靜。屋外秋風拂地,像是有人拿着掃帚摩挲千年陵墓,掀起蒙古不化垢塵的氣息。

要在這樣的夜裡平靜下來不容易,特別林唯楚經歷過大曄的衛國戰爭,在戰場受了些傷動到了骨筋,靜下來的時候右臂便會輕輕顫抖。從戰場下來卸下戎裝換上官服後,每當他靜不下來,他就會寫字。

抬腕落筆之時,狼毫錐毛蘸着黑墨在紙上遊走的時候,他顫抖的手臂就會出奇的平穩。原本難以平息的胸臆,這時候就會慢慢平靜下去。

今夜他在寫字,所以即便在這個讓人窒息的夜晚,他的心情依然很平緩。

但是他卻覺得有些不同尋常。這個夜,太過於安靜,就像是他此時的心情一樣。

沒有了行館東檐角皂角樹下古井旁六嬸搗衣的聲音,沒有了西房裡廚子老張傳來呼呼的鼾聲。沒有了館外武官時不時兵器佩掛的碰撞聲。甚至更沒有了那些憩息行館樹下的鳥聲和屋脊攀爬的貓行聲。甚至就連那聲突然的驚呼聲,也是那麼的嘎然而止。

林唯楚的手臂又開始顫抖了起來,但他依然在寫字。他知道外面可能來了人,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件事真的就這麼發生了。屋外的人,真的就這麼來了。

房門突然產生了某種形變,像是竹篾朝內彎曲,兩片房門陡然崩裂了扣栓朝內彈開,然後耷拉到兩旁。大曄行館內,像是劈了一道雷。

房屋中的一切書架擺設植物,都像是亂風割過般殘破墜地。

瞬間屋內就只剩下了林唯楚,還有他所坐着的一桌一椅。

他提筆寫字的手在顫抖,因為透過震爛的廳門,他已經看到了站在行館門廳里的那個人。

甚至不需要藉著月光,因為這個人本身就在發光。

他曾經遠遠仰望這個人的模樣身姿,卻沒有想到在行館之中,他親眼見到了這個人來到。但帶來的確不是榮光,而是某種陰暗絕望的氣息。

西陀聖使迦繆,此時就站在行館之中。他的面容上罩着一層淡淡的光暈,那層浮在外的光暈有一種無上威嚴的氣息,彷彿九天之上令人一碰就會粉碎的寂滅。

他是聖使迦繆,他曾經到臨一個地方,可以引來萬人呼喝,蓬勃景仰。然而他也可能在這樣的夜裡出現,出現的時候,他就是魔神,帶來的是寸草不生的荒蕪。

看到行館四處的血光,林唯楚終於明白髮生了什麼,為什麼這一夜如此的安靜。

古井旁的六嬸當然無法再搗米,因為她微胖的身子現在已經倒在了牆邊,牆上有一大攤類似西瓜破碎的血漬。西房裡也沒有廚子的鼾聲,門外的武官像是暴風雨下的菜葉和草莖,弔掛在牆角和樹梢,他們的身體毫無生命跡象的垂掛着,彰示着人死亡後被踐踏的尊嚴。

彷彿一瞬之間,曾經十年不曾變化,不算熱鬧但很有人氣的大曄行館,就這樣死了。

看到那個男子,這個已經不屬於他們層級的存在,林唯楚的身體在恐懼,每一寸肌肉彷彿都在顫抖。

他看着遠方泛着金光的星樞閣,然後對迦繆道,“我以為聖使,此時此刻會在那裡。所有人都以為,你在那裡。卻沒有想到,如此身份的你,今日居然會紆尊降貴的來到這裡。而且一到來,便能做出這樣血腥的事情。”

迦繆籠罩在光暈里的面容不喜不慍,只是負手身後,如和人閑談般輕鬆,“正是因為所有人都想不到我會出現在這裡,所以當他們看到最後結果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大概會很精彩。”

這番話里透入骨髓的冷酷,令唯一活人的林唯楚,都感覺背心發酸的寒意。

“我不明白。”他搖了搖頭,“觀你如今之情形,應該神術大成,所以聖使對明日的決戰,應該已經胸有成竹。但是為何此時此刻,還要費力來做這等事。”林唯楚看着門外那些橫七豎八倒下的人,他覺得心頭瞬間充滿無以言喻的悲痛,以及一種面對巨力的無力和無奈。在如今迦繆這樣大能力者的面前,門外的那些屍體,曾經和幾片枯葉朽木又有什麼區別。

“明日自然已經有了定數,然而單單是殺了楊澤,這還不夠。”迦繆狹小的雙目眯了起來,有一種說不出的猙獰,“小國刁民,原本手翻起的浪花,就可以把他碾殺了...竟然一而再,再而三的掙脫出來給我扎一道道刺...如今還上了列王山,在山上公然向我挑戰...”

迦繆的雙目血紅起來,“被一個刁民挑戰...就像是骯髒的水潑在了身上...這種侮辱...誰能明白?”

他是西陀聖使,萬眾矚目威嚴而神秘的存在。然而卻被一個螞蟻般的楊澤惹來諸多非議,更發展到如今,被對方當面挑戰。在他看來,等同於在天下人間,被拉在了和楊澤同一個級別上。無論勝負,遭到了挑戰,就已經讓他威望掃地,這讓向來就有心理潔癖的他如何自處?

“殺了楊澤並不足以泄心頭恨...他不是這麼有責任感么,如此看中肩膀上擔負的大曄人的責任...那麼見到身邊的人都因為他而死,定然比折磨他的身體更要讓人快意許多倍...”迦繆笑了起來,但這笑容卻讓人頭皮泌涼。

“所以在所有人都以為我還在星樞閣之時,我就來到了這裡。大曄的清平王后乃是帝國公主,這是一道免死金牌,我自然不會動她。”

“然而其他人卻沒有她這麼幸運...這座城市裡,還有許多大曄國人。有足夠多,足夠讓我殺得盡興。楊澤最大的錯誤,就是不該這麼責任泛濫,對你們這些小人物投以這麼多關注...他在列王山上,在正式決鬥之前,我們當然不能對他做什麼。然而這一夜過後,所有的大曄人,所有和他有關係的人都遭到清洗過後,我懷疑日後還有沒有人再敢這麼挑戰我的權威。”

迦繆籠罩着金光,但面容卻散着一種陰臭狠辣的笑意,“恐懼吧。這裡死之前每一個人臉上都有恐懼,當如此之多人的恐懼最後出現在得知一切楊澤臉上的時候,那該是何等的快意。”

林唯楚沒有回答他,儘管他身體各處,就連小腿肚都有痙攣般的顫抖,但他仍然沒有停手,仍然在寫字。

所以此舉引起了迦繆的注意,“這個時候,你還在寫什麼?難道是遺書。”

林唯楚終於停筆,然後扶着椅子慢慢站起來,剋制着身體本能的恐懼,朝迦繆走去,手中拖着那張墨跡新濕的宣紙。

迦繆手一揚,那張紙就來到他的手中。

他看着林唯楚的手書,原本略帶陰狠快意的面容,眉宇不知不覺已經蹙起,“這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