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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甫也算儒商,說話時嗓門並不直吼吼,但中氣十足。故而兩個營業員、一個鎮店之寶趙永剛,都聽見了後一半。三人不清楚怎麼回事,六隻眼睛直瞅姜靈。

姜靈腳下穩穩地邁下最後一格樓梯,表情淡定地往店門口踱步——其實她只覺得眼前額發都變成了黑線一條條往下垂,心裡那個寬海帶淚啊!

剛才張甫給老葛、老胡打電話時,姜靈一點也不想他們來。此刻倒好,姜靈恨不得他們早點來......偏偏眾目睽睽之下,既然已經趕鴨子上架,那就只好端出從容的樣子來。所以姜靈走出店門、走下台階,直立在正門口,左右看看,再往回邁。

本來,姜靈只不過裝模作樣一下;不料這在門外往裡一看,還真“看見”了一些東西。

店外街道上,灰濛濛的一層霧,直連天空。一兩層樓的低處,越靠近水泥地面,顏色越深。上了東瑞齋門口的四格台階,灰霧就少了些、緩了些,但還是往店裡瀰漫過去。

姜靈邁步踏上台階,站在店門口,低頭看灰霧:濃一些的,沒過小腿肚;淡一些的,高過腰部。姜靈又伸出手去、在半空里停了感覺一下——今天只是微風!

這要碰到有風,情況只會更糟。

所以姜靈琢磨了片刻:“張先生,這門口,最好弄道門檻,旁邊再加一對樹;要不墊高些也成。”又補充道:“這樣子,對生意恐怕沒什麼大用處;不過對店裡的人,總是好的。”

張甫詫異,連連點頭,又苦笑道:“門口原先裝了門檻,人家進來不方便,又給拆了。旁邊本來有一對發財樹,沒擺兩個月,枯掉了。”

姜靈不由嘆氣,點頭道:“樹放這裡,的確十分難養。”左右兩團“白霧”,怎麼抵得住“灰霧”一片?!一邊明白過來張甫其實早請人看過,當下沒再繼續說一樓的事,只是做事要有始有終,便道:“我看看二樓。”

張甫明白姜靈知道了,竟然有些困窘,搓了兩下手,對那年長的店員道:“小汪啊,你回頭,再去買一對樹來。這回別挑發財樹了,耐養的就好。”他這店一開始就是請人專門看過的。今天硬讓姜靈再看一看,一半好奇,一半開玩笑——畢竟,錫派的事,姜靈不說,他就不好打聽。可既然交情不算壞,你看個風水讓人開開眼界,總還成吧?

又不是要你使出看家本事,稍微露一手就行了!

“好叻,老闆!”小汪亮着嗓子應了,對姜靈笑道:“小妹妹這是在看風水?”語調戲謔。外地小妹好奇地睜大了眼睛。趙永剛別開了臉,嘴一咧,一口白牙。

姜靈搖搖頭,並不在意——她的確不懂啊!“哪裡,被張先生趕鴨子上架。”

張甫這回不說話了,瞪了小汪與趙永剛一眼。他生意做到這個程度,對風水二字,就算不曾篤信,也不會省那幾個錢。圖個順心吉利唄!姜靈一看就能說出要點,那就是有本事的。雖然年紀輕了些,也不賣關子也不賣玄虛,但同樣是“大師”啊!大師工作的時候,他旁邊亂開玩笑,那可不好。

姜靈登上兩格台階,仔細瞧去,發現樓梯上的淡淡灰霧,越往上、越稀薄,不過還是有一些漫到了桌椅邊。於是道:“扶手邊也擺點花木吧,一盆就夠了。這裡比門口好養一些。”

這下張甫又一次訝然:“本來也是有的!不過瞧着長得不好,搬去廠子里曬太陽了。”

姜靈無言了,一掃四下,瞧見二層臨街的窗子不太普通。她現在視力好,一眼就瞧出那是雙層窗。靖海市地處江南,冬天最冷也就零下個位數,實在沒有必要裝這個。除非是為了擋住“灰霧”。

而事實上,外面街上的灰霧的確被擋在了窗外。

所以姜靈不由衷心稱讚:“這窗子裝得很好。”——張先生呀,你請的風水大師,值了!

張甫更驚訝了,還想細問,幸好這時他打電話請的行家,一前一後到了門口。

兩人迎下來,姜靈一看門口,頓時發現,胡氏如意館的胡老闆這一站一走,給人的感覺,頓時就與上次不一樣了。他雖然半禿頂、身量中等,卻精神矍鑠。今天依舊是一身唐裝、黑布鞋;唐裝換了藏青的,上面一團一團的書法龍,是略淺的青色。不明顯,卻很精緻。

另一位老葛,與這老胡正好相反。他頭髮全白了,卻依舊濃密;身上穿着,則很不講究:舊汗衫、老背心、大褲衩,腳上是一雙人字拖;臉兒微胖,笑眯眯的,瞧着像個彌勒佛。

姜靈認出這老葛,正是當時第三家店的店主。

不過,那個身上有紅黑“霧氣”的男人沒跟來,姜靈也就不覺得緊張。心裡暗道:終於解脫了!往後讓了讓,由張甫略作介紹,而後把兩人迎上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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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玩買賣,照規矩不能追問來處——也就是出土的地方。畢竟人家靠那個吃飯。賣家要是願意說兩句,那是買家的好運氣;要是不願意,那就不能刨根究底。

因為這條規矩,姜靈打過了招呼就沒開口,老胡老葛也沒追着她問。

不過這兩個人老成精,掃一眼貨色,不用交換眼色,就結成了暫時的戰略同盟——同行是冤家這話沒錯,他們平時的確也較勁、也鬧紅過臉。但現在,姜靈才是生客。那不壓姜靈的價、不把姜靈的好東西弄到自己手裡,難道競相加價?反正東西不少,雖然吃不了獨食,兩人分一分,也不錯了。

老葛先開口問價:“這個玩意兒,我出六千塊,怎麼樣?張老闆在這兒,我給的可是實在價:也要留兩成,讓我賺一點吧!”

這兩位看東西極慢,姜靈不想浪費時間,正捧着張甫的彩印冊,一件一件對照博古架上的精品,觀察翡翠上的“白霧”情況,觀察“白霧”與翡翠的色、水、種,是否有什麼關聯;聞言轉頭望去,見老葛手裡掂着一個小玩意。

那是一隻帶鉤,一隻銀質、鎏金,鑲玉珠的帶鉤,式樣為“蒼龍望子”,玉珠就鑲在大龍的嘴裡,手指輕輕一碰,還能滴溜溜轉滾。更難得的是,整件東西保存十分完好,雖然不似上回的金餅一般金光燦燦,但表面的鎏金,沒有任何損傷。

因為姜靈拿到手時,它是被裝在一個黃銅小方盒子里的。盒子精緻,咬合緊密,內襯絲絨。

此刻,老葛一手拿着帶鉤,面前就擺着那盒子。

姜靈瞧着老葛,瞧着他滿臉的肉疼無奈與誠懇,感受到的卻是一份得意與輕視,甚至隱隱有一種預感,要是她答應了這個價格,老葛下一句,就是要那個盒子做添頭!

困惑了片刻,姜靈忽然間恍然大悟——直覺,是直覺!如果直覺能察覺攝像頭,那麼直覺發現對方的言不由衷,也是很正常的。這令姜靈頓時明白過來,要真以這個價錢賣給這位葛老闆,那還的的確確是二八開了。只不過......

——是姜靈二、老葛八!

所以姜靈搖搖頭,垂眼看了一看銅盒子,收回目光,沒吭聲。按說老葛是買家,講價那是常事;但他裝得一派爽朗、其實壓得非常狠,這就讓人不喜了......因此姜靈不說話之外,還微微偏開臉蹙了一下眉頭。

張甫在旁邊看着,將姜靈的神色收入眼底,暗道:小妹妹臉雖然嫩,但心中十分有數嘛!頓時放心,朝老葛搖搖頭,嘿嘿一笑,並不說話,兩不相幫,悠然看戲。

老葛有些訕訕,把東西原樣放回盒子里,正琢磨着怎麼開口繼續,老胡指指一個杯子,出價了:“這個杯子,兩萬。”

姜靈直覺這價格遠未到頂,她現在對這兩人的出價已經不抱指望了,只是讓他們瞧一瞧,就打算拿去鑒定、拍賣。聞言隨手一伸,微微一晃。

老胡震驚:“你要五萬?”

他面色驚訝,姜靈卻覺得他心情狂喜,於是搖頭。

張甫幫猜了一句:“五十萬?”

老胡叫道:“老張,張老闆,這就是你不對了,五萬我還不......”

姜靈直覺老胡心裡依舊十分歡喜,於是收回手,丟下三個字:“五百萬。”打斷了老胡的叫冤。

老胡一怔,心跳驟然加快,皺眉怒道:“你......”

正常人當然聽不到,但姜靈此刻注意力集中,竟然隱隱聽到了這位胡老闆胸膛里的“嘭嘭”跳響——不是憤怒,卻是激動。姜靈不相信老胡,而相信自己的直覺,所以頓時勝券在握,回頭繼續對照圖冊,觀賞博古架上的精品,淡淡加了三個字:“不二價。”

張甫終於撐不住,臉上露出了訝色。老葛牙疼似地抽了絲兒氣。整個二樓靜得能聽到呼吸聲。而老胡臉上紅了起來,這回是真正震驚了:“你、你......”好一會兒,才慢慢恢復常色,坐回去,咬牙迸出四個字:“行,我要了!”

姜靈心裡很驚訝、太驚訝,驚訝得沒了感覺,結果面上反而不動聲色。她心想人家既然買了東西,那也該給些面子......於是道:“胡老闆痛快!”擱下冊子,選了個大小形狀合適的盒子,親手捧起來、遞過去,卻不再碰那個酒樽似的東西,讓老胡自己裝盒。

老胡臉上好看了不少,裝好東西,打量姜靈半晌,摸摸自己半禿了的頭頂,連連感喟:“小小年紀......不得了啊!不得了啊!”

姜靈矜持地微笑,文縐縐道:“胡老闆繆贊了。”其實心裡笑得要死,只恨不能捶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