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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解釋什麼,吳老也看出了門道,白紙上特意描摹放大的這一塊圖案,就是樹榦虯結扭曲的紋路,本無異常。但經過遊方一標註,筆畫勾連之間怎麼看怎麼像一個行草變體的“游”字,也不能說“像”,因為它本來就是!

繪製此梅瓶的畫師有一種不經意間的狂放與玩世不恭,竟然在器物表面這麼顯眼的位置大大方方的簽名,按照中國人的傳統習慣,此人應該姓游。而且這個簽名連熟悉漢字的中國人都看不出來,更何況那些老外呢?要不是遊方特意指出,就連吳老都沒注意到,一經點破之後,越看越覺得有意思。

吳老拿着放大鏡在瓶子上觀察比對了半天,有讚賞的神色還略帶點自嘲,隨後放下瓶子看着遊方,語氣似是責問的說道:“游成方,你的姐夫就是我的學生池木鐸,從本科到博士,我帶了小池九年,關係非同一般。這麼長時間,你為什麼一直不說呢?”

冷不丁聽見這一句,遊方有一種陰謀詭計被人拆穿的感覺,趕緊站了起來很尷尬的答道:“吳老聽說過我,您早就知道我是誰?”

吳老笑了笑,表情難得有些狡獪:“我不知道,但我早就在懷疑。小池對我說過他小舅子的事情,而你叫遊方,名字就差一個字,小小年紀精通風水,古董也玩的這麼精,實在太巧合了,我沒法不懷疑。”

遊方低首而立,就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又像個挨批評的學生,低聲問道:“您老為什麼不問我呢?”

吳老:“你不願意說,應該有自己的原因,我又何苦點破呢?再說了,我只是懷疑,直到今天我才敢確定。早就聽說你父親游祖銘是一位仿古工藝高手,你認出這個瓶子上的標記,不僅承認了自己的身份,也等於告訴我這隻梅瓶的來歷。”

遊方有些意外:“您老不知這隻梅瓶的來歷嗎?我剛才還以為你是在故意試我。”

吳屏東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它的來歷,但剛才你點出了上面的印記,我又不是傻子,應該能想到,你一定就是游成方,而這件東西出自你父親之手。......小游,我不問你也就罷了,你自己為什麼一直都不說?”

遊方很不好意思的撓着耳根:“我是覺得有點丟人。”

姐夫是北大文博學院的博士,如今已經是河南省考古所的副所長,而小舅子連大學都沒上,是個離家出走的小混混,還厚着臉皮到北大來蹭課。在別人面前遊方倒覺得沒什麼,但在吳老面前,他總感覺有些丟人,至少說出來是丟姐夫的臉。再加上吳老一直並未追問,遊方也就沒有主動開**待。今天倒好,因為一隻瓶子被一語點破小九九。

吳屏東也站了起來,伸手在遊方的腦門上不輕不重的敲了一記:“你應該早點告訴我的!”也沒有再多責問什麼。

這天晚飯的時候,餐桌上烤羊腿的旁邊就放着那隻梅瓶,吳老一邊吃一邊看,一邊看一邊嘆,一邊嘆一邊贊道:“你父親確實與眾不同,不僅在工藝上能仿製古風,為人也頗有古風,培養出遊成元與你,這兩個孩子都不簡單啊。”

別人誇自己老子,遊方當然不能反駁什麼,坐在那裡卻不接話表情也有些不以為然。心裡甚至有點奇怪,吳老為什麼要夸父親?游祖銘不過是個偽造古玩的高手而已,一般搞考古鑒定的文物工作者最恨的就是這批人。

遊方的表情吳老當然看在眼裡,似笑非笑的問道:“你是不是對你父親有點意見,不用否認,都寫在臉上呢!......其實恢復古代工藝,也是文物研究中很重要的一項工作,我聽池木鐸說過,你父親做生意有三條原則,是真的嗎?”

其實游祖銘本人並不是出售贗品的文物販子,而且他做生意還有三條原則:一是接活不還價,二是出貨不說假,三是一定要留下獨門打眼的印記。

游祖銘除了自行仿製一些古代工藝品之外,最主要的生意是按照客戶的要求,專門訂製某些古代器物的仿品。有客戶拿着圖樣或寫明要求來訂貨,游祖銘開價多少就是多少,從來不還價。如果對方覺得貴,那就別做。這也是拒絕某些客戶的辦法,假如某些活游祖銘不願意做或者感覺不能碰,就會開出一個誰也接受不了的高價來。

游祖銘出手的每一件重要器物,都會附上自己親筆所寫的“說明書”,很明確的指出這不是古代原器,而是仿製什麼時期什麼地方的東西,該器物在歷史上有什麼典型特徵,這件仿品出自何人之手。以上內容用毛筆在上等生宣上寫清楚,並留下自己的簽名與篆章。

因為生宣是透墨的,鋪在下面的那一層也會留下同樣的墨跡,游祖銘就把下面那層留在自己手裡,連同器物的照片一起收藏。假如有人拿着東西出去當贗品行騙,一個不留神栽到警察手裡,追查到白馬驛游家這裡來,游祖銘也能解釋的清楚不會牽連進去。

最後一條原則就是留下自己的獨門印記,假如知道破綻的話,一眼就能看出來。比如此梅瓶上隱藏的親筆簽名,不告訴你誰也不容易注意到,但一點破卻很明顯,是游祖銘最典型的印記之一。

聽吳老這麼問,遊方點頭道:“是有這麼回事,那三條規矩是我奶奶莫四姑傳下來的江湖冊門講究,如果不守的話,奶奶會打斷我爹的手。”想了想又一撇嘴道:“其實還不是自欺欺人,明知道來買這些東西的人都是想幹什麼,出去之後十有八九還不是被人冒充真品。”

吳老笑了笑:“是有自我安慰的成份,但說成是自欺欺人也不完全對,至少沒有自欺。天下這麼大,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事都有,能守好自己的門檻,對大多數普通人來說已經不錯了。刀能殺人,難道鐵匠鋪就要關門嗎?他就是干這行的,人在江湖還能怎樣,否則拿什麼把你們姐弟養大?”

遊方:“對對對,您老的話當然有道理,人在江湖還能怎樣?我並不是有成見。......但說穿了也就是這麼回事而已,您老不必那麼誇獎,也沒有什麼好誇的。”

吳老卻饒有興緻的解釋道:“年輕人,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誇你父親還有另外的原因。......我問你,宋有五大名窯,明三代與清三代中國瓷的水準達到巔峰,國人常引以為豪。英語里的中國與瓷器可是同一個單詞,但是到了當代,提起陶瓷藝術,你能想起什麼?”

遊方撓了撓後腦勺:“好像沒太多值得大書特書的。”

吳老意味深長道:“再過千年,我們能給後人留下什麼珍貴文物,能夠代表一個時代信息?我認為你父親這種人,應該創造屬於自己的當代器物,他已經具備這種素質,恰如幾百年前的那些工匠與藝術家。”

遊方微微一怔:“吳老言重了,我父親確實挺有能耐,但達不到您說的這種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