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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東尼.霍普金斯先生出現在表演場昏暗的燈光下,眼前一片亂糟糟的場面並沒能引起他太多的注意,他抬起頭,灰色的頭髮一絲不亂,緊緊地貼在圓形的顱骨上面,尖瘦的鼻子沖向空中,看起來就像只人形的貂。

他向前走,瘦長的雙腿無可選擇地輕輕擦過貓科動物斑斕的毛皮,為首母虎堅韌有力的尾巴舉了起來,就像一條在空中遊動的蛇,它抽過了醫生的大腿,末梢在膝蓋上方漂亮的打彎——霍普金斯醫生感覺就像是一根真正的鞭子或是皮棍切切實實地敲在皮肉上。他停住,半側過身體注視着這位年華正好的美麗女士——人類暗藍色的瞳仁中逐漸滲透出葡萄酒的顏色,母虎從嗓子里發出一聲柔和的嘟噥,轉過頭去,四肢重新協調且輕柔地動了起來,不過是一眨眼的工夫,它就像一把撒進了墨汁的金粉那樣悄無聲息地浸沒在不遠處的黑暗裡,另外三隻老虎緊緊地跟着它。

醫生站在原地思考了一會,而後繼續穿過傾倒的椅子和凌亂的裝飾綵帶。猴子們在遠處觀望,發出警惕的叫聲,被集體拴在猴籠一側的小捲毛狗們驚恐地擠在一起,看上去就像是某種不斷發出哀鳴的,生長着很多個狗頭的毛團怪物。霍普金斯醫生毫不介意地將它們往外趕了趕,讓小狗們濕漉漉的身體下壓着的東西完全地顯露出來——那些東西看起來像是經過垃圾粉碎機處理的晚餐遺骸,醫生拿起一塊乳黃色的硬物,眯起眼睛觀察了大約三十秒,確定這是一塊人類的牙床,他的手指在空中比了一個弧度,於是虛擬的肌肉和皮膚通過他的思想粘結在了那塊布滿了細小印痕的骨頭上,一個年齡大約在二十至二十二歲的女性下頜在醫生的大腦中鮮明地樹立了起來。

骨頭被安東尼.霍普金斯放到鼻子底下,又用牙齒咬了一咬,品嘗一下她的味道,奇妙的樂曲又在他的顱骨中回蕩起來——瓦格納《紐倫堡的名歌手》的序曲,小提琴唱出“愛的動機”,旋即接上“熱情動機”。然後木管突然輕快地奏出《名歌手動機》,不久低音弦便沸騰着“快活動機”。

過去,也就是說,他十歲之前,每到聖誕節,家裡面那台沉重的,有個黑色喇叭的黃銅唱機上就會放上這張歌劇的唱片,這是個召集令,又是個邀請卡,親戚和朋友都聚集到他們的莊園里度過整個寒冷的冬天,每個人都笑容滿面,衣着整潔,在以薩科斯等十二位名歌手為代表的奏鳴曲中又吃又喝,就連他的妹妹,還在保姆懷裡的小撒沙也會被抱出來,乘興喝上一份牛奶甜酒......嗬,瞧啊,瞧啊,現在輪到長笛和雙簧管依次在高音區奏出流麗抒情的旋律,安東尼的父母啟先翩翩起舞,賓客們緊隨其後,他抱着撒沙柔軟的,充滿奶香的身軀在大人們的腰部與腿間搖晃,她的眼睛就像閃亮的星星,而面頰則如同玉石一般毫無瑕疵......是什麼時候這一切結束了呢?安東尼.霍普金斯先生在之後調查過,他的父母被殺大概就是在他十歲的聖誕節之前的六個月,戰爭結束前的七個月,而莊園的毀壞與被侵佔則是在聖誕節前的兩個月。

勝利方奏起了以銅管樂器為主奏的輝煌的進行曲,失敗方的潰兵帶着槍支跑進了莊園,他們趕走了為數寥寥的幾個大人,把孩子們關在地窖里——安東尼.霍普金斯嗅到了那個深藏在思想深處,蓋着蓋子的地窖里所散發出的氣味,它就像是剛被殺死的雞翻開了嗦囊與胗袋,還有未經洗刷、放血的豬在熱水裡炖煮時所散發出來的味道——他隨着這股味道飛速地向那個黑洞洞的酒窖滑去,就像下雪時從山坡的頂部一直滑下去那樣,背部陰冷透骨,風在耳邊呼呼作響,手腳在空中搖晃着,找不到一點可以抓取的地方。

彭,他落到底了,夜警的角笛聲從霍普金斯先生的顱底一直傳達到太陽穴——孩子們蜷縮在一起,撒沙藏在他的懷抱里,他們又冷又餓,門外傳來潰兵的抱怨聲——他們吃完了莊園的食物,然後又到莊園附近的森林裡去打獵,但暴風雪到來了,他們再也不出去了,十幾個大男人,擠在莊園的客廳里,他們到處吐痰,便溺,把天鵝絨的窗帘撕下來當作鋪蓋,把精緻華美的傢具劈了當柴燒,原先客廳里的壁爐前有一套非常漂亮的扶手椅組,有着錦緞靠墊的扶手椅早幾天就被拆毀了,還剩下一個長毛絨面的踏腳凳,他們把掀去了絨面的踏腳凳拿到了花園裡。

倉庫的門打開了,孩子們一個接着一個被大人們帶出去,說是帶他們“玩”,可誰也沒有回來過,終於有一天,一個男人抓住了安東尼,他撫摸和揉捏他的胳膊,腿和身體,但最後還是選擇了撒沙。她被粗暴地拖拽出安東尼的懷抱,雖然男孩已經竭盡全力,不顧一切地抓緊——她就像前幾天那頭被這些潰兵抓住的小鹿那樣在脖子上套上繩索,被拉扯着,跌跌撞撞,不情願地跟着大人走,臉上布滿淚痕——安東尼緊跟在後面,在試圖衝出倉庫時,被猛然關閉的大門夾斷了手臂,他倒在地上,在痛苦與黑暗中向上帝祈禱,祈禱能夠再看到自己唯一的親人,他希望能有這麼一天,能夠再次在花木茂盛的花園裡,用陽光溫熱的水給胖乎乎的小撒沙洗澡,用一個肥胖的茄子逗她開心。

撒沙喜歡紫色,他知道,茄子的紫色倒影在她乾淨的眼睛裡。

他的願望被滿足了一小部分,他在花園裡的那張胡桃木踏腳凳上看到了幾顆潔白的,精緻的就像是由天使雕刻出來的乳牙和幾縷散落在褐色污跡與雪地里的,陽光那樣淡金色的頭髮。

——所以當人們因為他的特殊癖好而大驚失色的時候,安東尼.霍普金斯先生始終抱有着一個純粹的疑問或是念頭——既然上帝允許如同撒沙這樣純潔無罪的孩子被吃掉,那麼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人不能夠被加入他的食譜呢?

他很聰明,也很善於學習,在完成了大部分常人難以企及的學業之後,安東尼.霍普金斯開始染指心理、歷史、時間與空間這幾大課題——從古老的文獻中萃取,自最新的科技中發現,由荒誕不經的玄學作為指引,以嚴謹切實的演算鋪就道路——所有的目標都指向一個方向,他希望時間回溯,回溯到那個黑暗的倉庫中去,回溯到撒沙還在他懷抱里的那一刻。

在遇見凱瑟琳之後,他又有了一個新的題目——那就是,如果能夠為撒沙尋覓一個新的棲身之所,那麼她能不能在這個世界上復活呢?

他去做了,萬幸的事,凱瑟琳最後也認可了這個想法——他引領着凱瑟琳進入自己的記憶之宮,從鋪滿了陽光,花香和乾淨的水的浴盆開始,一直到黑暗腥臭的地窖,積雪與血跡混雜在一起的踏腳凳。

他認為凱瑟琳身上有着撒沙的一部分,而凱瑟琳則認為,他的身上也有着撒沙的一部分。

他喜歡這個想法。

正如他所想希望的,大概兩到三年之後,撒沙在凱瑟琳的**里重新找到了一個棲身之所,她回來了,和他記憶中的那個形象別無二致,粉紅的面頰,纖細的淡金色捲髮,眼睛裡帶着茄子的紫,胖乎乎,沉甸甸。

凱瑟琳死了,留下他和撒沙。他們形影不離。

記憶深處的地窖在這六年里不是沒有打開過,但次數很少,少的幾乎可以忽略;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的玻璃杯也不再一次次地重新聚攏,黏結,飛回原來的位置,安東尼.霍普金斯的食譜上也只有在起初的一兩年里採用過以往那些不同尋常的原料。

但是現在不同了,地窖的門打開了,安東尼聽見了斧頭的聲音和小鹿的哀鳴,他看見了雪地上的褐色污跡,他的手臂再次劇烈地疼痛起來。

***

安東尼.霍普金斯先生放下了那片骨頭,他冰冷的手指插進那團骯髒的毛團里,摸索着找到了項圈的搭扣,啪嗒一聲,一隻小捲毛狗脫離了人類賜予的桎梏。

它站在原地,瑟瑟發抖,直到另外幾隻同伴也加入了自由的行列,它才發出了一聲嬰兒哭泣般的聲音,跑掉了。

醫生站了起來,他略略停頓了一下,向大象走去。

他靠近的時候,大象抬起了鼻子,象耳向兩側拉伸讓自己的腦袋看起來更大,笨重的四足在地板上踏來踏去,試圖揚起塵土——安東尼.霍普金斯對這個威脅採取了視而不見的態度,好像那數千磅的驚人力量只是某種虛構或是過於誇張的事物——他彎下腰去,雙手抓住了把一頭近半噸的龐然大物扣在木樁上的鐵索,把它拉開。

現在大象也得到自由了。

至於斑馬與駱駝,它們要好處理得多,安東尼.霍普金斯先生只需用自己隨身攜帶的刀子割開它們的韁繩。

有着紅色眼睛的動物們在原地躊躇了一段時間,彷彿要適應一下無拘無束的狀態,然後不知是哪一隻開了頭,不過幾分鐘,馬戲團的表演場里只剩下了安東尼.霍普金斯先生。

“清晨閃耀着玫瑰色”優美而流暢地進行着,有情人即將終成眷屬。

他抬起手臂,讓自己的手掌按住覆蓋在心臟上的肌肉和皮膚,向空蕩蕩的觀眾席鞠了一躬。

“非常感謝,各位先生,各位女士,演出結束了。”

抱歉,昨天因為公司里有事情,停更一天,今天因為要出去辦事,也只能更新一章,剩下的一章明天會補上。

鞠躬!

另外附上一點這裡採用的歌劇資料:《紐倫堡的名歌手》——瓦格納以名歌手為本劇的題材,以現實與人性為主題,樂曲始終在喜劇的氣氛中,明朗活潑,又以大調為基調的全音階對位旋律,清新而具有立體感。在此就不佔用字數了,有興趣的大人可以去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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