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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靜得出奇,只是周圍沒有蟲聲。

一燈如豆,照耀着大帳內一父一子、一僧一俗。

耶律阮之所以有野心問鼎契丹寶座,是由於他是契丹國開國皇帝耶律阿保機的長子嫡孫,他在契丹族內以及漠北東胡諸族的號召力,都來源於他的父親耶律倍,因此在耶律倍流亡期間,耶律阮也不敢不對父親的行止密切關注,這份關注不止由於一份父子之情,更是由於耶律倍是他的威望之源。

所以耶律倍在西北出家的過程,耶律阮是很清楚的。他曉得父親不但在中原大亂之際,被魯嘉陵引渡到了涼州,出家為僧,而且更被張邁冊封為“聖識一切執金剛大上師”。然而在耶律阮心中,他認為這一切都是政治行為,他是以政治眼光來看待耶律倍身上所發生的事情,認為張邁是在利用他的父王,也認為父王是為了生存才被迫依附張邁。

可是現在,耶律阮有些動搖了,贊華就在他的面前,但說的卻都是佛教言語,就連那神情,也帶着一種憐憫,彷彿是菩薩的慈悲。這慈悲讓耶律阮很不習慣,他覺得這不像他的父王。他下意識地看看周圍,贊華問道:“伱做什麼?”

耶律阮壓低了聲音,道:“父王,周圍可有人監視?”

贊華一笑,道:“伱何不自己看看?”

耶律阮抽身而起,巡視帳內不見一人,微一沉吟,掀開了帳門,大帳之外豎立着十二根柱子。柱子上燃燒着火把,鎮守着十二個方向,形成一個規整的蓮huā形狀,帳篷就在蓮huā中心,一目望去。大帳周遭沒有一個人影,只有蓮huā柱形之外有士兵放哨巡邏。此外就是帳門外端坐的兩個守門僧侶。

耶律阮微一沉吟,便對兩個僧侶道:“我與上師有話說,伱們且退下。”要試試他們是否聽話。

他一時不察,用了契丹話。再要用漢語時,卻聽其中一個僧人用契丹話回答:“是。”耶律阮心頭一動,再細看這兩個僧人時,發現他們面目依稀相識,叫出了其中一個的名字:“阿噶拉,是伱!”

這個和尚,赫然是曾經侍奉過自己的皮室騎士!再看另外一個人。年紀已經不小,似乎也是一個契丹。再一細認,卻不是當年護送父王渡海的心腹衛士么?

阿噶拉行禮道:“王爺,貧僧戰敗被俘,有辱武格。但也因此有幸,得活佛收入門下,侍奉他老人家。”

他剃度不久,佛法修為還不深,這時乍見舊主,眼淚忍不住直垂了下來。

見了阿噶拉以後。耶律阮對贊華的處境認識便有了很大的轉變,心道:“這兩個人,明顯是父王的親信。不是張邁派來監視父王的。看來父王雖然在張邁軍中,卻還擁有一定的自主權。”

阿噶拉要退下時,耶律阮反而道:“不必了,伱們看好帳門,不許旁人靠近。若有人靠近時,須得出聲提醒。”

阿噶拉已經應了一聲:“是。”另外一僧卻望向帳內。卻聽帳內贊華道:“他吩咐如何,伱便如何便了。”那僧才應了一聲是。

耶律阮心道:“父王的威望。可以號令阿噶拉,我的威望,卻無法號令父王的舊人。”有了阿噶拉等二人守門,他便再沒有不放心了,轉身入內,這時衣服還是那套衣服,但人已經再沒有一點俘虜的樣子,恢復了他作為王子的尊嚴與自信。

他直昂昂入內,先以契丹禮節跪拜了贊華,道:“孩兒參見父王。”這是重新跪拜,這個禮節有個暗示:那是要告訴贊華,接下來的談話不再是一個俘虜見一個人質,而是契丹皇族一對父子的面談了。

贊華卻沒有任何變化,抬了一下手,道:“不必再行俗禮。”

耶律阮雖然有些不習慣,但想必是父王入佛門既久,已經習慣了出家人的禮俗了,便在贊華面前坐下,父子二人隔着一張小几,几上仍是那如豆黃油燈,耶律阮再一次打量贊華,見他的眼角額頭滿是皺紋,已不復當年離開契丹時的風采,心中不禁有些神傷,但這神傷只持續了很短的一瞬,跟着再看贊華的眼神,卻見贊華的一雙眼睛明亮得像寶石一般,不因年紀漸大而黯淡,反而浸潤着一種言語無法形容的光華,在這雙眼睛的垂視之下,竟讓人感到彷彿菩薩垂顧的感覺。

耶律倍在契丹時就已經深深接受了漢文化,父親如此,兒子自然也受影響,因此耶律阮也非完全不懂佛法,這時看到這雙眼睛,心道:“父王入佛門未必全是被迫,看來他這幾年是真的有修持過。平心而論,父王的武功怕還真不如二叔,更不能與祖父相比,但論文采卻是我契丹一族百年不出的奇才,以這樣的天賦、智慧和才識,不入佛門就罷了,既入佛門,大有成就也不是什麼奇事。張邁的冊封,萬民的敬仰,父王當之無愧!”

他不說話時,贊華也不說話,直到耶律阮琢磨好如何措辭時,才道:“上師,這次您北行漠北,到底是為了什麼?”

贊華面對黃燈,表情一絲不變:“貧僧剛才已經說過,此行是秉承我佛慈悲之心,欲度化這草原大漠上的百萬蒼生!化解這片蒼穹之下,每隔百數十年便必有的胡漢之爭!”

這是和剛才幾乎一模一樣的話,但這時耶律阮心中的感受已經完全不同。他第一次聽到這話,第一反應就是贊華在敷衍他,跟着便猜贊華是因為受到監視而不得不說這樣的託詞,但這時往深處考慮,卻猛地有了新的解讀,心道:“張邁要打敗我契丹大軍,未必不能,但就算他漢家有百萬大軍,想要踏平漠北也是萬萬不能!否則漢武帝早將這裡變成郡縣了。想必父親已與張邁達成秘議:張邁支持父親,奪取對漠北的控制。而父親入主漠北之後,則自然而然會斷二叔一股!”

想到這裡,心頭不禁一陣矛盾,他的這個猜測如果成立,那屆時契丹勢必分裂:東邊是被大幅削弱了的耶律德光。西邊則是被新唐政權滲透控制的漠北贊華。到了這個地步,契丹才建立了兩代的霸權將徹底終結,張邁入主中原、威臨胡漢的大勢將不可扭轉!

作為一個契丹人,這是耶律阮絕對不願意看到的。可是他父子倆一個是流亡者,另外一個是戰俘。如果從個人利害的角度出發,他和耶律倍還有更好的選擇嗎?

想到這裡,耶律阮忍不住身子前傾,一隻手按在了桌面,道:“上師,此事若成,我父子二人。恐將成為契丹一族的千古罪人,將來死後也沒臉去見天皇帝!”

贊華微微一笑,伸手摩耶律阮的頭頂,道:“伱,還是沒有悟。佛法北傳。才是唯一正道,除此之外,別無他法!漠北在天皇帝手中,只是作為征伐的工具,蒼生因此受苦受難,度化蒼生脫此苦難乃是無量功德。天皇帝雖然英雄無敵。但一生殺戮深重,我立此大誓願,既是為眾生。也是為了死去的天皇帝,願我所積微薄功德七分之一,能得迴向與父,使其於彼岸得脫無限苦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