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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策七年,對韓德樞來說是一個十分有趣而詭異的年份。

在不久之前,他才受了張邁之命,北上潛伏於契丹,任務是搜集契丹情報並策反契丹內部的漢軍。

但很快,他又受到了耶律德光的任命,讓他南下作為使者前往洛陽,通報大遼建國的消息。當然,這還只是明面的任務,其真正的秘密使命還不在於此。契丹給他的任務自然是對付天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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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這座城市,幾乎是整個中原地區最繁華的地方。為什麼要加上幾乎兩個字?因為這幾十年中它實在破落得厲害。

現在它當然已經不可能比得上隋唐全盛時期的東都,幾經戰火之後又不斷破敗,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在長安已經全面衰落而汴梁又還未迎頭趕上的情況下,洛陽還是勉強保住了他天下第一大都市的地位。

可韓德樞這次進入洛陽,看到的卻是一片死氣沉沉的光景。

去年關中一戰,石晉的軍隊實際上並未遭受重大挫折,然而最後的結局卻是不敗而敗的鎩羽而歸。當張邁奇襲漠北大捷的消息傳來,關中立馬人心浮動,而石敬瑭起家的核心人馬——河東軍也變得不穩。

河東是隋唐五代天下爭奪中最重要的割據區域,李唐靠之興起,石敬瑭靠之興起,後來的劉知遠也靠之興起。自隋末以降四百年,河東地區精兵輩出、名將累起,又由於靠近東西二都,因此割據政權一旦佔據河東,就能南壓河洛以窺天下,同時又由於臨近北胡,因此河東軍也常常是抗擊胡虜的第一戰線。

在這種經歷下河東將士有一種天然的驕傲,認為自己是整個中原地區唯一能與契丹一戰而不遜色的部隊,其對契丹皮室的態度,與中原其它地區不同。並不是純粹的畏懼,而是有抗擊、有爭競,由於上百年的廝殺又不可避免地帶有仇恨,河東軍中的大部分人,要麼親戚家人曾命喪胡兒之手,要麼朋友曾在對契丹的戰爭中戰死沙場。

因此張邁能夠正面擊敗契丹,已經得到了河東軍下層兵將的心裡認同,儘管是敵對陣營,仍然讓這些丘八們心裡服氣!能夠抗擊契丹的士兵就是好士兵,能夠擊敗契丹的將軍更是好將軍。至於漠北奇襲。更是讓張邁人望大增。“張氏乃真命天子”的流言,已在整個西北地區不脛而走,就是河東軍內部也很有市場。

行伍起家的石敬瑭,對於這些其實不是完全不知道。正因為知道,所以令這位兒皇帝更加失落。割讓燕雲十六州已經讓石敬瑭在士林之中名聲臭到無法扭轉,再失去河東軍心,對石敬瑭的心理打擊可想而知。關中戰後長達幾個月的時間裡,張邁在苦思再進,耶律德光在卧薪嘗膽,孟昶在掩耳盜鈴醉生夢死,石敬瑭卻在自暴自棄。

自關中回洛陽之後,石晉皇朝的這位皇帝經常陷入忽而易怒狂暴、忽而情緒低落的半精神病狀態中。而他底下的文武大臣,要麼趁着混亂升官發財,要麼首鼠兩端有意西投,君臣都是如此,整個洛陽的氛圍自是可想而知。蔓延到市井中來,商業氛圍也大受影響,這就是韓德樞“死氣沉沉”的感觸由來。

也幸虧還有馮道在,他在這等局勢下仍然有能力將石晉皇朝的文官系統統合起來,這才維持起中原官場以及洛陽市井的基本秩序。關中那邊,也有劉知遠整頓軍務,確保了西北邊境的無恙。

這一文一武,是當下維繫石晉政權不至於崩潰的最重要基石。

不過,馮道和劉知遠的心還在石敬瑭處么?

天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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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維翰是滿朝文武之中,仍然還在忠心為石敬瑭辦事、並希望這個皇朝能盡量延續下去的重臣之一。他下了那麼大的力氣,是因為他已無退路——士林對石敬瑭出賣燕雲國土的事情深惡痛絕,而這件事情的直接操盤手就是他桑維翰,現在石敬瑭還在,士林不好將他怎麼樣,一旦石晉皇朝覆滅,一路高舉民族大義的張邁,在士林喊打喊殺的輿論聲中怎麼可能給他好果子吃?

因此桑維翰效忠石敬瑭,實際上是在救自己。他沒有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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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三家共圍天策,本意是要將張邁打壓下去,而現在三家仍然有聯手的政治基礎,只不過攻守之勢已經轉變,三家聯手,勢將變成共同防禦張邁。在桑維翰看來,失去秦西之後,再沒有戰略防衛地理的關中地區遲早不保,這已是很難扭轉的事情了,但如果能棄關中而守住黃河、崤山一線,由契丹、石晉、孟蜀共同在陰山、黃河、秦嶺,構建成一個向西的凹形防線,只要擋住天策的前幾輪攻勢,那麼接下來東西就會進入拉鋸戰狀態,石晉政權,便能保住中原地區,或許能夠形成南北朝時期東魏西魏、北周北齊那樣的分治狀態,而他桑維翰,也足以保住一生富貴了。

若非石敬瑭處於半癲狂狀態中,桑維翰早就推動這個外交計劃了。去年耶律德光的突然北返讓桑維翰無比失落,這時見到韓德樞再來洛陽,他心中便彷彿看到了一線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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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德樞在面見石敬瑭、遞交國書之後,石敬瑭沒有邀他詳談,如果韓德樞完全是以契丹使者的身份前來,他對此會感到極度失望,但現在又有替張邁干秘密活的差使,就讓他能以更加超然的角度來看待問題。

“石晉果然不可依賴。”

倒是桑維翰將他請到了府邸——桑維翰如今是樞密副使,手握大權的副相,以他這個身份與契丹使者之間本該避嫌,不過眼前這個局面,他卻不理會這些詬病了,就是石敬瑭知道了,大概也不會搭理。

走入桑府,宴會設在佔地二十幾畝、分成春夏秋冬的後花園,在洛陽地界,府邸中有這麼大的花園已屬罕見。至於花園之中儘是四時奇花、東南奇石以及通過商貿而購入的西域雕塑更是難以窮數,若以金錢論,整座花園可以說是寸步寸金,一排開三十六個妙齡侍女,捧着十二式美酒、十二式佳肴、十二式點心,跪前而奉,這般奢華,這般排場,能把天策政權內部最講究生活格調的鄭渭與薛復活活羞死!

韓德樞剛剛從秦西來,親眼看到張邁是生活在怎麼樣的簡樸條件之中。天策唐軍將所有戰利品全部換成民生物品。投入到戰後的恢復性生產中來。而石晉政權這邊。對國家最用心的桑維翰,也是不忘亂中取財,韓德樞暗忖着,若是只能在天策與石晉之間做一個選擇。他絕對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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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席坐定之後,又欣賞了一番歌舞,酒喝得臉耳酣熱,桑維翰這才屏退下人,靠近韓德樞,道:“韓學士,你看我洛陽盛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