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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見她趴着,耳垂上的珍珠耳墜子微微擺動,頭深深低着,紫褐色的衣領下露出的一片頸子,白若凝脂,磕了頭道,“奴才唐突,驚擾了聖駕,請萬歲爺恕罪。”

皇帝把剩下的葯餜子包好,淡漠道,“起來吧,你是第一個敢催朕的人。”

錦書站起身退到一旁,聽了這話打了個噤,斟酌了才道,“奴才不知萬歲爺在此。”

皇帝將五包藥用細麻繩捆紮好,一舉一動像模像樣的,自己也不禁失笑,如果不做皇帝,說不定能成個好大夫,想起她前頭的不恭,便故意道,“照你這麼說,倒是朕的不是了?”

錦書窒了窒,心道一口一個“我”,又親自在這裡椿葯,當年自己雖見過他,到底離了十來丈遠,看了個大概,只記得身量很高,身姿也挺拔,臉卻沒看清,這回算是頭一趟見,認不出也在情理之中不是嗎?遂躬了身道,“奴才萬萬不敢,奴才原在掖庭當差,是昨兒才到慈寧宮的,頭裡沒有福氣得見天顏,請主子恕奴才有眼無珠。”

皇帝背手站着,瞥了她一眼道,“你叫錦書?朕記得你,你是那個會寫字的宮女。”

錦書心頭抖了抖,他的言下之意是:朕都記得你,你有什麼理由不記得朕?她不明白,這人有這樣強悍的氣勢,為什麼在她父親腳下三跪九拜的時候,也能做到從容而卑微?這就是帝王心么?真是個深不可測的人!她恨自己,明明仇人就在面前,她卻連一點底氣都提不起來,只消他一個眼神,自己就丟盔棄甲了,似乎不光是害怕,還有一種說不清的敬畏,多麼的可悲,敬畏自己的仇人,她應該是最沒出息的亡國帝姬了吧!

想着想着有些惱羞成怒,什麼叫“朕記得你”?她是插在宇文家心上的一根刺,他怎麼可能忘了呢?偏要玩貓捉老鼠的遊戲,分明踐踏她的尊嚴,雖然她早就沒什麼尊嚴可言了,卻也不願被他這樣戲弄,於是她昂起了頭,意氣的說,“萬歲爺好記性,我是錦書,慕容錦書!”

皇帝明顯一怔,眯起了眼睛,“慕容……錦書?”

錦書勾唇笑了笑,“奴才是大鄴明治皇帝的女兒,封號是太常,萬歲爺應該聽說過吧!”

皇帝哦了聲,撫着右手上的琥珀佛珠道,“慕容高鞏的女兒,太常帝姬,慕容十五……朕攻進紫禁城時你才七歲,如今長得這麼大了。”

他的語氣淡淡的,沒有仇恨,沒有憐憫,不帶任何感情,就像是路上錯身而過的陌生人,他們的人生從來沒有過交集似的。

錦書有些出乎預料,她原以為他會發怒,或者直接命人把她拖到菜市口去殺頭,貼個告示詔告天下,順便看看能不能把慕容十六引出來劫法場……誰知他竟沒有,讓人覺得很詭異。

頓了頓,皇帝道,“那麼依你看,朕和你父親,誰更適合做皇帝?朕是順應天命,韜光養晦,十年礪一劍,你父親為帝時,志、謀、術、決、學,他佔了幾條?”

錦書原本還是氣焰高漲的,被他這一問,剎時蔫了一大半,她父親在位時,風花雪佔據了他所有的思維,他可以寫一手氣勢恢宏的書法長卷,卻治理不了江南擾民的匪寇,大鄴時的確國運衰弱,宇文瀾舟的能力不可否認,經他這幾年整頓,與民修養生息,老百姓的日子比他父親當政時強了許多,誰還在意他的皇位來得光不光彩,若隨便拉個人來問,定會說承德帝更適合,可自己是明治皇帝的女兒,哪裡有說自己父親不好的道理,想了想,只得道,“我父親他,是個仁君。”

皇帝嗤地一笑,“果然是仁君,仁得連北方疆土都可以拱手讓人!聽說處理朝政時他拿不定主意,便讓後/宮的妃子抓鬮,你是帝姬,你一定知道,這不荒唐嗎?你父親不是個好皇帝,書畫造詣再高,不過不務正業罷了。”

錦書語塞,氣得瑟瑟發抖,若論動武定是打不過他的,剩下動嘴皮子,她本來嘴就笨,萬萬不是他的對手,只有憋得面紅耳赤,使勁絞自己的手指頭。

皇帝拿眼乜她,看她鼓着兩腮,雙眼含淚的樣子只覺好笑,暗自盤算着,不知再說上幾句才能叫她哭出來呢,就接着道,“單說志,何為志?上及天,下通地,氣魂寰宇,剛柔並濟,渡眾生,平天下,方為志。無志,不君。無志而位極,家國大禍!你說,朕的話對不對?”

錦書滿心的悲苦,對不對又有什麼關係,天下都到他手上了,他的話誰敢反駁,便躬身道,“皇上說得是。”

皇帝在屋內踱步,幽暗的火光照着袖口的掐絲襴紋,一圈一圈,泛出微微的光暈,她凝目看着,心裡寒意更甚。皇帝突然回身道,“朕問你,你可知道慕容永晝現在哪裡?”

錦書的心忽悠一墜,忙低眉斂神道,“奴才不知,奴才深居宮中,同宮外沒有任何聯繫,並不知道十六弟的去向。”

皇帝在她面前不覺得有什麼可避諱的,直言道,“這九年來他下落不明,朕心甚憂,慕容家只剩你們姐弟了,為免生出紕漏,倘若他哪天找到你,你同他說,朕不傷他性命,只要他馴服,朕賜他錦衣玉食,讓他做個閑散王爺,也好叫你們姐弟團聚。”

先封個王,然後圈禁起來,再尋錯處,或定個莫須有的罪名堂而皇之的加害,帝王剷除異己不都是這樣的嗎,要是信了他的話才會大禍臨頭,此時雖不知永晝的去向,只要他還活着,不論在哪裡,都比回到京城好,在外頭至少還有自由,若聽信了他的話到了他眼皮子底下,要保住性命,恐怕還得花上大力氣。

皇帝嘴角緊抿,見她只低着頭默不作聲,也知道她在想什麼,行至門前往外看,風停了,雪愈加綿密,紛紛揚揚如扯絮一般,遠處的屋宇已覆上一層厚厚的白,天地間茫茫一片,寂靜無聲。

啪的一聲爆炭,虧得炭盆用銅絲罩子罩住了,火星子倒未濺出,錦書卻唬了一跳,慌忙抬眼,正對上皇帝的視線,只見他面沉似水,慢慢道,“大英的元氣才剛恢復,若有戰事,百姓受苦,朕既然答應,你就不必有別的顧慮。”稍一頓,指了指櫃檯上紮成一串的葯道,“你去吧,太皇太后跟前緊着心當差,若叫朕看出你有歪的斜的,必不饒你。”

錦書將葯抱在胸前,肅了肅,卻行退至門外,到廊子下找了傘沿甬道出乾清宮,皇帝站在門前,只見那紫褐色身影逶迤而去,漸行漸遠看不清了,唯見漫天飛雪。

錦書怔怔的回到慈寧宮,還在為宇文瀾舟的話心裡打鼓,崔貴祥迎上來,臉上大大的不悅,沉聲問道,“怎麼去了這麼久?路上風雪再大也不至走上一個時辰,你瞧瞧都什麼時候了!”

錦書垂手道,“諳達別惱,只因為在壽藥房遇着了萬歲爺,萬歲爺問話,所以耽擱了一些時候。”

崔貴祥這才哦了聲,左右看了看方道,“老佛爺要是問起,別說在壽藥房碰上了皇上,只說我吩咐你到庫里取煙絲去了。”

錦書應了,又問,“諳達,我把葯給綠蕪送去就成了嗎?”

崔貴祥壓低了嗓門道,“可別,要想留着腦袋吃飯,最好是把葯給塔嬤嬤,讓她過稱,小心使得萬年船。你讓太醫開方子了嗎?”

錦書從袖裡掏出一張紙來,恭恭敬敬呈上去,“五帖葯,每帖艾草二兩,紅花八錢。”

崔貴祥接過一看不由吃驚,方子上分明是皇帝的字跡,便問,“萬歲爺給你抓的葯?你怎麼敢叫萬歲爺給你抓藥?你好大的膽子!”

錦書囁嚅道,“諳達別嚷,我不知道那是皇上,皇上穿着常服,一個人在壽藥房里,左右沒有御前的人在,我只當他是當值的太醫,就糊裡糊塗請他抓藥了。”

崔貴祥嘆了口氣,“萬歲爺沒惱,算你命大罷!塔嬤嬤在東偏殿里,正張羅給太皇太后沐浴的事兒呢,你把葯連方子給她,她就什麼都知道了。”

錦書趕緊給崔總管道福,多謝他的提點,崔貴祥擺了擺手道,“多大點兒事,謝什麼,趕緊把葯送去吧,遲了不好。”

錦書道是,提着葯往東偏殿去,恰逢太監抬着澡盆子送到廊子下,塔嬤嬤正指派人在殿里鋪油布,錦書行了禮把方子給她,她瞧了一眼,也沒說什麼,領她上暗房裡過了稱,方喚來司浴的綠蕪把葯收着。

“你上聽差房裡找你師傅去吧,今兒年三十,太皇太后有賞,一人一根簪子,給你們添妝奩。”塔嬤嬤笑着道,“你師傅瞧你沒回來就給你領了,你上她那兒拿去,今兒好好當差,明兒早上准你們晚起。”

這是一年才有一次的好事,皇宮裡的所有人只有這天是能睡得稍晚一些的,錦書到底還是小孩兒心性,聽了喜不自勝,又有賞,又能晚起,多好的事兒啊,笑着哎了聲,請個雙安,就往聽差房裡找小苓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