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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若跪着仰望一身黃衣的經師站在靈堂前,眼睛半眯,神色肅穆,嘴裡振振有詞地念着她聽不懂的經文。只見他一手持不明的法器,另一手拿着小銅錘伴着吟誦的節奏在輕輕敲打着台上通體刻着梵文的青銅缽。她悄悄轉過頭,發現不知她一頭聽得一頭霧水,就是清如也昏昏欲睡。

這樣的誦經一天要好幾次,有時候在靈堂前,有時候在旁邊的佛像前。在佛前的經師念的她倒還知道一些,不外乎是超度的經文,因為語速和聲調她常常能在各種廟宇聽到。可靈堂前的經師卻不然,或唱或說,有聲有色,好像在講故事。

清若偷偷問了父親,才知道這是牽亡歌陣,主要以口白敘述為主,間或用歌唱補充口白的不足,整個歌陣分為“請魂就位”、“請神”、“調營”、“出路行”和“送神”五個階段。牽亡歌陣貫穿整個白事,白天唱歌陣,晚上做功德。目的都是希望藉由眾神仙的保護,讓亡靈平安順利通過陰府十殿,最終抵達西方極樂世界。

“癢、癢,阿姆。”發貴在人群中躁動不安引起了經師的極度不悅,這才跪了不到一炷香時間,發貴已經第四次引起騷亂並借故離開。這不關是對於亡靈,還是對於經師都是極不尊重的事情。

一說也奇怪,原本好好的,忽然發貴說全身發癢,而且一抓就開始遍布小疹子,擦了藥膏都不見效。王敬看不過去,給發貴把了脈,卻發現他身體並不大礙,以為他是碰到什麼不幹凈的東西,讓他回去換一身衣服。誰知,換完衣服依舊奇癢難忍,方氏這才開始擔心起來。

“阿貴乖,忍忍、忍忍。”方氏有些心虛地看着經師嫌棄鄙夷的眼神,低聲告誡兒子。

“忍不住了,好癢!”發貴撓得有力,手臂都被抓破了。

方氏也擔心得不知如何是好,就聽到楊茂禮重重的咳了一聲,她抬頭見所有人都抬頭不悅的神色,心情更憋屈了。被呂氏百般刁難已經心有不滿,如今又眾目睽睽之下被人鄙視。

“就到這裡吧,諸位請休息,等會兒要誦靈前經,男子不必前來,媳婦女兒孫女留下便可。”經師終於還是受不了發貴三番兩次地搗亂,草草結束誦讀。

像是上了一天的課忽然聽到下課鈴響,眾人臉上不約而同鬆了一口氣,待經師離開後,才相互攙扶着起身。發貴早就按耐不住沖了出去,方氏趕不上他的步伐,讓清曼跟着去瞧瞧。

“要是受不住也就不用勉強了。”呂氏走到方氏身邊輕飄飄地說了一句。

方氏怒目瞪了她一眼,呂氏不屑地回擊一記眼神,然後左右各挽着一個兒子走出靈堂。清若見母親已經被父親攙扶着離開,忙把清如拉到一旁說話。

“你到底用了多少,沒過量吧?”清若左右四顧,小心翼翼地問。

清如沖她眨了眨眼,笑道:“放心吧,我又不是不知輕重的,按你說的用量,夠他癢上五六個時辰。”

清若聽了不由得倒抽一口氣,她以為一兩個時辰也就夠狠了,沒想到清如比她還兇殘。這藥粉是殷時送她的,據說是西域的一種奇特的植物,植株可以入葯,止血化瘀,可是種子晒乾磨成粉末卻能讓人氣癢無比,一耳挖的粉末就夠讓人癢上半個時辰。用綠豆粉和鴛鴦藤可以解開藥性,不過若用量不多,也能無葯自愈。

之前方氏借計讓楊茂禮出錢贖救楊茂昌,殷時便是用的這一招把楊茂昌欠的債都給追回來。之後殷時耐不住清若的追問,只好把這癢粉送給她,因裝在鼻煙壺裡,所以再三告誡她不可用錯。是葯三分毒,這癢粉雖無毒,但用多了也會要人命的。

“好了,仇也報了,東西還給我吧。”清若伸手道。

清如有些不情願地將鼻煙壺交還給清若,還戀戀不捨地看了幾眼,清若理都不搭理她的哀怨,忙收回荷包。這東西可不是鬧着玩的,要被發現了,她也得遭殃。

因為還要等多半個時辰才誦靈前經,清如挽着清若避到一旁人少的地方去。“阿姐,你知道嗎,這兩日送紙的人好多。”

“咱家又不是沒名沒氣,光是宗親族人就夠多了,更別說世交。”清若也好奇,原來送喪禮錢還是有定例,不同身份只能送不同數目,多了人家都不肯收。

“不是,我是說阿爹的份額,老二那些朋豬朋狗友早就散了,你還指望誰來幫他。”清如不屑地扁着嘴。

送喪禮錢有定例,這收錢也是有區分的,屬於宗親族人的喪禮錢收謝比例自然跟世交不同。而且號房收錢時都會按不同人的世交關係脈分列賬本,原本是為了方便各自在別事以後能去還人情,可難免有些人也會拿來做對比,送的少的免不了會落了個見識交際短淺。

“阿爹去了不少地方,認識的人自然也多,而且阿爹自來為人都正直和善,對人也真誠客氣。”通過這件事,清若不得不佩服楊茂禮的人格魅力,並不是認識你就會來送喪禮錢,若非用心結交,誰都不樂意來趕着晦氣事。

“更重要的是阿爹認識的人個個都是有頭有臉的。”清如想起那賬本上的名字,就不由得得意起來,楊茂許多同窗舊友如今都有一官半職。不管是從人數,還是分量,完全秒殺了楊茂昌,就連楊茂輝生意上的朋友也比楊茂昌多了不少。

清若無奈地看着清如那小人得志的表情,在她看來,送的人越多,欠的人情也越多。

“走吧,該回去了。”誦完靈前經差不多也到晚膳時間了,吃完還得繼續做功德,這五日的喪禮才過了第三天,她都快廢掉了。

挽着清如的手,正往回走,忽然膩見黑龍魁梧高大的身軀站在號房處,把一旁的楊茂禮顯得嬌小瘦弱。只見他身邊許多人用謹慎質疑的眼神打量着他,而他沉斂着表情恭謙地跟楊茂禮說話。轉過頭,剛好看見清若姐妹,給楊茂禮告了罪,便朝她們走來。

“黑龍,你來這裡做什麼?”清若愣了一下,平日他都是避着人出現的,今日怎麼這麼光明正大了。

“殷叔叔也來了嗎?”清如好奇地四處張望。

“少爺讓我來送紙。”黑龍惜言如金。“清若姑娘請節哀順變。”

清若微微躬身行禮謝過,黑龍連忙避開。“代我跟你少爺說聲多謝。”雖說殷家跟楊家八竿子打不到一處,可衝著楊茂禮曾救過他,讓黑龍過來送紙也是正常的。

黑龍微微低下頭,用他們兩人才聽得到的聲音說:“少爺讓我轉告您,他很生氣,老太太的事你沒有告知他。”

“告知他做什麼?”清若不假思索地回答,看到黑龍眼皮抖了一下,她補充道:“我弟弟剛出世就遇上這事,我哪還有旁的心思。”

黑龍表示理解地點點頭,又說了一句:“少爺還說,家祭他會來。”說完,黑龍朝清若姐妹抱拳以禮,然後默然離開。

這下清若就徹底呆住了。

“真是個奇怪的人,對吧,阿姐。”清如看着黑龍的背影,嘀咕了一句,喚了一聲卻得不到清若的回應,輕輕扭了她一下,“阿姐,你在想什麼呢?”

清若忙回神,笑道:“沒事,我只是覺得很驚訝。”

她驚的不是殷時會生氣,而是他居然要來參加家祭,要知道沒有特別好的交情是不會來參加家祭的。可他竟然主動要求來,難道不怕他父親生氣嗎?

待她們回靈堂時,所有人都到齊了,卻少了方氏的身影。

靈前經分兩部分,其中一部分是洗靈經,也就是為亡靈洗浴時誦的經文。因男女有別的關係,就連誦經的經師都換了一個五十歲上下,個子嬌小的婦人。她恭敬地上完香、跪拜、起身,每個動作都優雅自然,與她鄉土味十足的長相有些不符。她上完香,一眾大小女人們都在靈前跪下拜了四拜,才就地跪坐。呂氏習慣性地霸了楊媽媽的位置,又因方氏不在,她直接一屁股坐了下去,清曼看着不樂意故意擠過去推搡。

她瞥了為位置暗暗爭執的清曼和呂氏,冷冷地說道:“床頭遞茶輕,無口卻有心。”女經師的聲音低沉暗啞,卻字句清晰說得清曼滿臉通紅,也不好再為母親霸着位置。見她低頭退讓,女經師也不搭理,將倚在一旁的木桶竹席和百思竹拿在手上,轉過頭說:“長媳上來扶着。”

呂氏第一反應就站起來,卻聽女經師輕飄飄地問了句:“你來做甚?”

“扶着啊。”呂氏理所當然地說,全然沒發現身後一片嘲笑。

“你是長媳?”女經師挑眉問道。

“我不是,我大嫂……”呂氏恍然大悟,轉過頭看見站在她身後的楊媽媽,忽然尷尬地低了頭退下來。楊媽媽見她主動退到人群後,忙去扶着圍着木桶的竹席和百思竹,朝經師感激地點點頭。經師好像沒看見似的,開聲唱起來,意外的是她的唱腔有別於她說話時的沙啞,另一種娟麗清新的感覺。伴着她豐富貼切的臉部表情,聲調也凄凄切切,唱出來的經文直擊靈魂深處。

清如回頭偷偷望了呂氏一眼,對清若說:“阿姐,這個經師好厲害,老三家一句話都不敢反駁。”

“認真點。”清若沒理會清如的走神,聽着經師聲聲近乎哀訴地唱着,把母親懷胎十月泣血泣淚地將子女餵養成人的過程唱得十分形象,每進一月,子增一分,母難十分。直到她唱到一句:“靈魂飛來飛去會飛回,你姆一去便不歸來。”頓時全場聲泣淚下,無不哽咽。

清若抬起朦朧淚眼看着楊媽媽扶着百思竹低頭,肩頭微顫,心裡也十分難受。就算她跟楊老太太不是很親近,可終究是血脈相連的親人,如此一別,再無相見之時。

想着,胸口一揪,淚已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