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哪一年開始，每到月末那天，離疏會變得像個怪物。

被劇烈疼痛折磨到近乎崩潰的怪物。

鳳欺曾經目睹過一次她的慘狀，離疏清晰記得，常年淡然沉穩的哥哥竟然面如土色，嚇到不知所措。

這就是那次之後，離疏心裡暗暗發誓，不管每月月末究竟有什麼事，她都要離開琦光殿，離開神木谷，躲到一個不會被發現的地方去。

天界沒有這樣的地方，所以她選擇了人界。

人界並非世人所看到的那般，儘是祥和美好的自然風光。以仙神的慧眼去看，往往有好些山精鬼怪隱在山林中。不過那些山精鬼怪多數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不過謀一席生存之地罷了。

離疏選好了幾處人跡罕至的山林，決定月末時提前入林，等候體內怪毒來臨。

又是月末。

之前的幾次都相安無事，那些山精鬼怪看到她一身神氣，且毒發時的慘狀，早就遠遠逃離，因此她也並不擔心在自己最脆弱的時候，會被偷襲。

但凡事都有例外。

從小生活在神木谷的離疏滿心都是美好，她雖然不愛言笑，可心裡是熱的，看待一切都是溫和的。哪怕經手神木谷多年內務，她也幾乎未遇到過挫折，所以當危險來臨時，她還怔愣着沒有回過神來。

是他從天而降

這還要從沉越被逐出鸞族那天說起。

沉越在鸞族從小就忍氣吞聲。他的父親是鸞族將軍，驍勇善戰，戰功顯赫，而母親是紅鸞一族的第一貴族。照理來說，沉越這樣的出身勢必會受到大族中上下所有人的尊敬，奈何他身披黑羽，自出生那刻起，就註定他這一生不會被大家喜愛。

他有好幾個哥哥姐姐，也有弟弟妹妹，這些兄弟姐妹不是隨父親一般的羽色，便是像極了母親。唯獨他一身黑羽，走到哪裡都要受盡異樣的眼神。

母親心疼自己的兒子，就算知道他一身黑羽不祥，可待他好歹平和。至於他的父親，每次教導其餘孩子時，總把他遠遠撇去一邊，生怕他學到什麼似的。

年歲漸長，他越來越不愛說話。總是在心裡重複無數次：我是黑鸞，我會給大家帶去不幸。

然而沉越的隱忍和寡言並沒有讓他好過多少，鸞族族長仙寂，所有有功績的鸞仙都有機會當上族長。為了這個位置，沉越的父親還有那些同胞修習更為刻苦勤奮。卻不料到頭來族中貴族幾言幾句，說族長之位不能交給家有“黑鸞異類”的鸞仙手中，他們家族徹底失去機會。

甚至受到牽連，地位下滑。

沉越知道此事與他有關，心裡愧疚不已。兄弟姐妹都不給他好眼色看，一家人形同陌路，讓他覺得烈日愆陽照在身上，都如臨冰窖。

他什麼都是錯的，可能連呼吸都是錯的。

那一次父親卻一反常態，等眾人都去歇息之後，獨自來到他的房間，同他談了一夜。

父親說，越兒，為父可以教你修習術法，甚至可以把畢生所學全部教你，但是你要答應為父一件事。

父親說，越兒，學成之後找個機會離開。天大地大，隨便去哪裡都好。照如今這情形來看，就算我和你母親有心留你在鸞族，等新族長繼位，也不會善罷甘休。

父親還說，權當為父對不起你這孩子罷。你母親她沒有錯，她為你已經付出太多。你的同胞他們也都是孩子，在意別的鸞仙眼光不全是他們的錯，你不要記恨。

聽到這裡，沉越就明白了。

父親頭一次過來，不是安慰他，不是責備他，只是想讓他有保命的本事之後，離開家裡，離開鸞族。

那時候沉越早已心死，就算父親不說讓他離開之類的話，他也決定不能再繼續這樣下去。答應父親之後，不分日夜，他開始勤奮修習。短短几年時間內，他將以前落下的，悉數補回。

父親驚訝於他的天資，不過他哪怕再厲害百倍，一身黑羽也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父子兩個心照不宣，一個盡心儘力的教，一個努力萬分的學，這成了他們彼此隱藏在心裡最深的秘密。

奈何新族長一繼位，第一件事便是全族投票，決定沉越這黑鸞的去留。

毫無疑問，大多數都選擇讓他離開。

在無數只高高舉起的手中，沉越早就涼透的心忽然有了一絲感覺。他不憤怒，更多是自卑和自怨。父親和母親無奈的臉隱在他們的手中，他本想再跟他們說幾句話，但是怕再連累他們，索性還是直接轉身。

離開鸞族後，他不知道自己能去什麼地方。

天界偌大，可哪有那麼多熱心的仙神願意收留他？更何況他一身不祥黑羽，怕是走去哪裡，都會被說禍害。

與其活在其他仙神眼中成為避而不急的恐慌，倒不如獨自一個，自由自在，瀟洒坦蕩。

所以沉越去了人界。

在人界待了近乎千年，他時常遊走于山河雲川，欣賞世間美景。

遇到需要幫助的人類，他會幫一幫。

有次一個老爺爺拎着一大袋米在坑窪不平的斜坡上走，天淅瀝瀝下着雨，把泥土浸潤得萬般油滑。老爺爺沒走多遠便摔了一跤，袋子里的米險些撒了出來。沉越思考片刻，還是決定現身相助。

幫老爺爺扛米到山頂的小房子，老爺爺讓他在院子里稍等片刻，然後就進去了。

出來時，老爺爺手裡多了把舊紙傘，還有個熱騰騰的烤紅薯。

老爺爺說，小夥子你是好人哪！看你穿得這麼乾淨，老頭子把你衣服都弄髒了，真過意不去！唉，要不是老頭子窮，非得買一套新衣裳賠給你不可哎，這烤紅薯是老頭子自己烤的，紅薯也是自己種的，可好吃哩！快趁熱嘗嘗！

老爺爺自言自語說，唉，你說這老天爺咋就不開開眼呢？城裡那些有錢的達官貴人，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拿着糊塗錢做着混賬事，還能好生生活着。我兒子這麼個好孩子，咋就生這場怪病，連考科舉的資格都沒了

老爺爺繼續喃喃，要是缺胳膊少腿兒都好辦，至少能娶個媳婦兒呀。我兒子可倒好，讀書十多年，攤上個這怪病，臉長得越來越像怪物，哪家願意把女兒嫁給他？治也治不好，真是氣死人。可是老頭子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兒子病死是不是？有老頭子一口，就絕不會虧待了他！

沉越在一旁默默吃完紅薯，心裡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