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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天街出外門下省,眼前是三百步寬的橫街。

布暖站在天階上遠眺,橫街那頭就是巍巍禁苑,那樣觸目驚心的宏偉壯麗!以前聽說過一句話,“千官望長安,萬國拜含元”,那時只知龍首塬的禁苑一定是氣勢巍峨的。如今再看,真是窮極想象都無法比擬的開闊雄渾。禁苑和皇城相比是另一番景象,嚴整開朗,並且具有更為獨到的雋秀和綺麗的色彩。

賀蘭敏之笑吟吟問,“如何?”

她怔怔的點頭,“了得!”

賀蘭嗤地一聲,“只是個外廓就了得了?眼皮子淺!等有了機會帶你進內朝看看,那裡才是最有乾坤的地方!”邊走邊道,“咱們眼下是往中朝去,朝廷各重要機構如中書省、殿中內省、御史台、門下省、弘文館、史館等均在其內。以後往來多,你仔細留意,下回一個人走,別摸不着地兒。”

布暖喏喏應着跟他過長樂門,他指了指門上身披甲胄昂首而立的禁軍,“這就是禁苑羽林軍,是你舅舅統轄的。認真說起來,我還是很佩服你舅舅的。”他背着手道,“充任羽林大都督的,不是皇親國戚,就是皇帝最為親信的將領。故其地位,遠在諸衛大將軍之上。沈容與雖是從二品,但實權不比驃騎大將軍低。以他的年紀做到這等官職,確實是大唐開國以來絕無僅有的了,你眼光不賴。”

布暖不言聲,她愛的只是他這個人,不論他官場如何得意,似乎都不在她的考量範圍。別人可以對他的成就讚歎有加,生活在一個屋檐下的最親近的人,看重的是超出名利以外的東西。比如他的善性、嚴謹、細膩、或者還有她所看到的,一塵不染的靈魂。

門下省和弘文館兩兩相望,在這裡走動的多是五品以上官員。賀蘭這廝名聲臭,人緣倒不差,一路行來多的是搭訕的文儒。他遇上了老友要應付,一時分身乏術,便對布暖道,“你把手札送進衙門裡去,交給裡頭坐堂的人就是了。”

她躬身道是,抱着書過穿堂進門牙,也沒左右看,直進了正殿里。恰巧有個着公服的人在案後坐着,她疾步上前蹲福行禮,邊上侍書的小吏接過典籍呈上去,她欠着身道,“奴是蘭台新晉的司簿,奉了秘書監之命送《輦下歲時記》初本供閣老審閱。《輦下歲時記》有大閱、灶火、鬼市輦、踏歌等上下共六闕,共兩百六十卷。目下呈敬的是大閱一闋,共四十三卷。餘下的業已完稿裝潢,午後再行送至官衙恭請閣老檢點。”

案後的官吏五十上下的年紀,留着一把長長的鬍髯,嘴角下垂着,端着官威,滿臉不甚耐煩的樣子。原本還開冊翻閱,聽她報了目錄倒抬起眼來審視她,“你是蘭台新晉女官?”

布暖心裡遲疑,也不知為什麼特地問一遍,估摸着又是因着舅舅或賀蘭的緣故,只得揖手應個是,“請閣老指教。”

那大官沉吟片刻,啪地合上了扉頁,往椅背上散漫一靠,大剌剌打掃了下喉嚨,方道,“哦,原來是鎮軍大將軍的家眷,失敬了。我是門下省左侍中,掌管着典籍查驗。你送來的樣本我瞧了,不成。告訴你家太史令,書有書的品階,像人一樣,多大的頭戴多大的帽子。天地角上的豎角四目式用了也便罷了,裝幀四眼成了八眼,也忒拿大了些。我知道這部書花了蘭台兩年功夫,可到底是部閑書,再多的心力也不好和國典比。過幾日要運往洛陽行宮的,這麼的入庫,傳下去要叫後人恥笑的。”

布暖愣了愣,旁的不計較,唯獨計較裝幀,分明是有意刁難。一部書從編纂到成冊要花費多大的精力,這些坐在宮衙內的官宦們根本不能體會。瞥一眼,輕飄飄的挑個刺,夠蘭台的人再不眠不休趕治上三五個月的。

她拱了拱手,“奴入蘭台不久,有不明白的地方想討閣老示下。奴拜官進宮的時候看過聖人給蘭台的敕令,但凡官造典籍皆可用六目八目。《輦下歲時記》是宮掖監製的,怎麼不能用八目裝線?”

那位侍中牛眼一瞪,粗着嗓門道,“小小的司簿敢找我的排頭?我說逾越便是逾越,不必來問我!回了你家太史令,他自然知道。”

“我不知道呀!”布暖被那侍中呼喝得要哭出來時,賀蘭敏之從門口進來了,搖着扇子笑道,“閣老何必發這樣大的火,可是我家小娘子說了不得體的話,得罪了閣老么?若如此,常住替她陪個不是,回去定然教訓她。不過閣老也不好這樣粗聲粗氣的,我蘭台只這一個女官,可當寶貝似的供着。姑娘家不經嚇,回頭嚇出病來,沈將軍不免要過問,到時候算在誰頭上好呢?尤其武侯府鮑將軍素來和沈將軍有芥蒂,鮑侍中是鮑將軍高堂,更是要避嫌的。別鬧得下頭人以為閣老公報私仇,存心給沈將軍家娘子小鞋穿,傳出去也有損閣老體面。”

他這樣說,布暖方才回過神來。暗想這官場上有頭臉的大員也未見得多磊落,倒像坊間護犢的婦人似的。兒子在外頭吃了虧,想方設法的要找補回來,便不分是非曲直了,逮了人就做筏子,弄得自己官本盡失,不成體統。

鮑侍中被賀蘭三言兩語戳着了痛處,臉上不免有些訕訕的。但終歸是久經官場的,風浪見得多了,這點子小溝小坎壓根就不算什麼。抹一把鬍子,照舊是正義凜然的樣子,“監史這麼說老夫不敢苟同,宮掖之中只談公,不論私。咱們說的是《輦下歲時記》的裝幀,怎麼又扯到沈將軍和小兒的過節上去了?再說年輕人意見相左,也未必稱得上是過節。監史如此小題大做,未免有混淆視聽之嫌!”

賀蘭浪蕩一笑,故意沖布暖道,“你看看,鮑侍中並沒有難為你的意思,回頭見了令舅好歹留神。姑娘家愛告狀,別冤枉了鮑侍中方好。”

案後人正襟危坐,對賀蘭這小人模樣很是不屑,冷冷道,“甭扯旁的閑篇,咱們就事論事。我才剛和司簿說了,《輦下歲時記》這麼個訂製不合規矩,請監史發回蘭台重修。”

賀蘭吊著嘴角乾笑,“按理說,常住一個區區三品,該唯閣老之命是從。不過上月初太子殿下過蘭台巡視,對這部書讚不絕口。那時常住請了勻旨要八目裝訂,太子殿下是首肯的。只不過彼時忘了報門下省備錄,這是我的疏忽,還請閣老責罰。”

他請出了太子口諭,鮑侍中再挑眼也使不上勁。若論實銜兒,一個區區三品秘書監對二品侍郎來說根本不足為懼,但賀蘭敏之還有個一品散階的身份,這等尊榮之下,誰還敢談什麼責罰。

鮑侍中笑得咬牙切齒,臉上肌肉像是千萬個車軲轆碾過的黃土壟道,一條條橫絲肉堆疊起來,委實有點恐怖。他從牙縫裡擠出幾聲啃啃的咳嗽聲,“既然如此,監史又何必多此一舉送交門下省,月中直接裝車送東都豈不省事!”

賀蘭心道的確不是誠心拿來給他瞧的,無非是借個送書的由頭帶布暖進禁苑見沈容與。這鮑老頭雖上了年紀,腦子倒還算清醒,知道接茬往下追究也沒多大意思了。這會子沒閑功夫同他粘纏,辰正要到了,照時候算沈大將軍已經到了武德門,說話就要往恭禮門這兒來了。

“這話常住萬萬不敢當!蘭台隸屬門下省,鮑侍中又是門下左侍中,是常住正正經經的頂頭上峰。常住對閣老一千一萬個敬重,斷不敢繞過閣老的次序去。”明明是有禮有矩的說辭,從他嘴裡出來就變了味兒。他連拱手作揖都帶着三分無賴樣,“如今請了閣老的令,常住心也安了。蘭台近來諸事冗雜,常住不便久留,這就告退了。”

鮑侍中懶得再兜搭他,沉着臉回了回手。布暖忙行禮如儀,跟着賀蘭邁出了官衙大門。

“那老狐狸,也不嫌臊得慌,欺負我家娘子。”賀蘭沒正經的靦臉笑,手裡撐的傘往她頭頂上偏着,遮了大半的太陽。頓了頓突然俯下身來貼近她,溫熱的氣息拂過她耳畔,竊竊道,“別回頭看,只做不知道,你舅舅來了。”

布暖心裡咚咚急跳起來,恍惚覺得腦子像被砸了似的,發懵發暈,魂靈都飄散了出去。賀蘭對她笑得愈發溫和,給她撩鬢角的發,很自然的把手停在她脖子上,指尖纏綿的撫觸她一方細膩的皮肉。這樣親昵的舉止實在是氣人,她僵着脊背,憋得臉色通紅。又不想功虧一簣,只得忍耐。

橫豎是背着容與的,她翕動着嘴唇,發出頂低的聲音。她說,“賀蘭監史,我要把你的手砍下來!”

賀蘭不以為然,“再忍忍,他看見了。”

她的耳膜被心跳震得鼓噪,腿也發虛打顫,鼻尖上滲出細密的汗,不安的閉上眼睛呻吟,“我好怕……”

“你再閉着眼睛,別怪我親你!”他一本正經的說,當真作勢低下頭來,“真奇怪,你舅舅是泥塑木雕嗎?瞧那面無表情的樣子,看來得下猛葯,不親你不成了。”

布暖的上下牙磕得咔咔直響,舅舅到底是什麼反應暫且顧不上了,驚恐道,“你敢!”

“來了!”他簡直歡愉至極,專註地凝視她,只拿餘光瞥着遠處,“你猜他會是怎能個態度?若他不愛你,恐怕真要做主將你配給我了!我也算撿了個大便宜……”

他原本笑着,驀然頓住了,臉上表情變得古怪起來。她呆怔看着她,順着他的視線回過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