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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月已經開始備嫁了,她母親簡直覺得有點不可思議,這麼瘋瘋傻傻的丫頭,居然還有人家會要!

布暖先前籌備的東西都是現成的,嫁妝轉挪了主人,感月就從載止出閣。只是她爺娘有點不自在,原本是布家的姻親,被他們半道上截去了,很是愧對布舍人夫婦。

“叫我說什麼好呢,大姐姐……”匡夫人局促道,“你看看,原先我當她們孩子胡亂圖謀,沒想到真就成了!如濡到最後卻為感月做嫁衣裳,我都沒臉子見你。”

布夫人心裡肯定是惆悵的,但是沒法子,兒大不由娘。布暖自己有主意,誰能勸得動她呢!她搖搖頭,“都是命里註定,誰也不要怨怪。我可憐他們,你瞧布暖和六郎,兩個人怎麼就走到這一步!六郎現在又入了獄,為她連烏紗帽都不要了,這世上有幾個男子能做到這樣呢?我是看開了,只要他們將來好,都由得他們去。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啊!”

“可不是么!六郎自小就是淡淡的,情上倒是穩妥得很。”匡夫人倚着憑几道,“這趟不知怎麼樣,怕是少不得流放。大哥哥和獨孤刺史四下里打點,只說罪責重。要想有個好收場,恐是惟其難的。”

布夫人嘆口氣,“別叫暖兒聽見,聽見又要哭。上輩子欠了眼淚債,這輩子哭得眼睛都要瞎了。”

匡夫人只得慰藉着,“其實倒也不用着急,六郎這趟的官司是自己安排的,會有什麼樣的後果一定早在他預料之中。他向來是個有理有據的,不辦沒把握的事。你倒可以勸如濡放寬心,他世事洞明,斷不會拿自己的性命鬧着玩的。再等些時候,或者就平平安安的回來了。”

布夫人一徑擰着眉頭,“那孩子的手段我是知道的,橫豎……借你吉言吧!”

匡夫人嗤地一笑,“你瞧你,如今有個做丈母娘的樣子了!”

布夫人給她說紅了臉,“我有苦說不出,你還笑話我么?這叫什麼事兒!兄弟變成了女婿,我和如蔭兩個連想都不敢想。不知是哪裡欠了德行,老天爺這麼同我們開玩笑。”

“要我說,撇開以前的姐弟情分,六郎着實是個萬里挑一的良配,否則葉家會這麼不依不饒的么?”匡夫人手裡忙着修剪絹花的牙邊,垂着眼道,“他們兩個有情有義,你把如濡託付給他是不用操心的。我們感月呢?陽城郡主下了令,叫一切瞞着藍笙。新郎官不問事了,只當婚禮取消了,更別說知道後天娶的是誰。你想想,拜了堂入洞房,蔽膝一揭,總要看見臉的。到時候萬一鬧起來怎麼辦?那陽城郡主是會打算盤的,公堂上沒說什麼話,媳婦倒叫她騙到家了。還定了個三年之約,三年無後就要和離,我家那丫頭竟也答應了。”

布夫人聽得擺手,“罷了,兒孫自有兒孫福,操不完那許多心!”

這邊樓下說話,頭頂上地板踩得隆隆響。匡夫人抬頭看了看,“上頭幹什麼呢?”

“試妝呢!”布夫人道,“成衣鋪子的大袖連裳送來了,給感月瞧瞧合不合身。還有博鬢頭面一併試戴,免得臨上轎慌了手腳。”

感月試嫁衣的時候那樣歡喜,彷彿連每一寸皮膚、每一個毛孔都在笑。

布暖看婢女給她梳妝打扮,自己提不起興緻來,便繞到衣架子前打量那身喜服。深青的緞子泛出烏沉沉的暈,在窗口的日光下水一樣流轉迴旋。前襟的平金如意雲頭紋綉工倒很不錯,針腳細密,從坦領飛瀉而下,頗有些魏晉的雜裾遺風。再看看邊上的素紗褻衣,背後拿緞帶系著,和腰下分成兩段,形狀看着有點難辨。

她回了回頭,“感月來看,這是兩襠還是肚兜?”

感月臉上才貼了半邊面靨,提着裙角挨過來,姐妹倆並肩研究了半天。再試着把那緞帶一拉,兩個人瞬間呆在那裡——果然是太有趣味性了!那帶子和頸上披領是相連的,只要帶子鬆開,上身的衣裳就像剝蒜似的,立刻蛻得乾乾淨淨。

感月不大好意思,饒是大剌剌,總歸還沒出嫁,不能想象這模樣站在新郎官面前,會是怎樣驚心動魄的一種狀況。

布暖還在嘖嘖的嘆,“這是誰想出來的?怪道那家鋪子生意一直都很好!你說藍笙看了會怎麼樣呢?”

感月扭捏了下,“會流鼻血么?會不會噴血而亡?”

布暖拔了蓮蓬簪撓撓頭皮,“他應該也算見多識廣,大約不會吧!”

反正感月很滿意,臉上紅撲撲的,繞了三圈看了又看,“這麼堆東西里,我最瞧得上的就是這個。等過兩天舅舅回來,你也備上一套帶到塞外去。但凡是男人,十有八九是喜歡的。”

布暖雖難堪,倒也不大避諱。又想起牢里的容與,自坐到一邊怏怏不樂起來。

感月察覺了,摒退了左右才道,“你別急,舅舅手眼通天,不會有事的。”

“都十幾天了,也不知斷得怎麼樣,一點消息都沒有。”她的眼睛失了光,黯淡寂寥的一片,“我想到皇城外面去打聽打聽。”

感月吃了一驚,“不行,你忘了天后下過的令了么?再說你去了也未必有用,上次你們在皇城裡打官司,我們一群人還不是看着城牆干著急么!和誰打聽?城門上的禁軍臉拉得那麼長,一見靠近就粗聲粗氣的喝退。你好歹沉住氣,有大舅舅和獨孤家的人,他們會想法子的。”

她抽了帕子捂住臉,語帶哽咽,“你不知道,我心裡油煎火燎,怕他吃虧,怕有人藉機報復。萬一動刑怎麼辦?他那樣驕傲的人,我想起他受委屈我就難過。”

正說著,聽見樓下有男人的聲音傳上來,細辯了辯是容冶舅舅。她慌忙站起來,嘴裡說,“想是有消息了。”一頭飛快奔下樓去。

容冶見布暖從上面跑下來,他覺得有些難開口,含糊道,“還好,倒也沒有多大波折。”

這模稜兩可的話聽得人腿發虛,她心頭焦灼,急道,“到底怎麼說,舅舅?”

布夫人臉上是空洞的神情,“早晚是要知道的,大哥哥就別瞞了。”

容冶點點頭,“正經審是三天前,先頭十來天就只關押着,大理寺要騰空收集證據。其實並不十分複雜,上年長孫無忌謀反案是許敬宗辦的,裡頭像是有不明白的地方。那廝急於向天后獻媚,未得敕令便帶人上黔州撲殺長孫。本來沒六郎什麼事,壞就壞在他撥了半個折衝府的兵力隨行。如今陛下龍體一日不如一日,臨要走的人,越加的思親念舊。許敬宗原是得了天后暗裡授意的,現在陛下要查,天后礙於陛下的面子少不得嚴辦,所以六郎勢必牽扯進去。天后粉飾太平,就得懲戒幾個人來給自己找台階下。今早含元殿里親審了,貶謫一批,流放一批。我打聽到了,容與也在流放的名單內。徒兩千里,發配嶺南。旁的沒什麼,就是押送途中枷錢傳遞,不得開啟,這上面要吃些苦頭。”

布暖鬆了口氣,他說過唯求發配,這算是稱了他的意么?口鼻里充斥着涕淚的酸楚,她惶惑,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他流放嶺南,她是不是應該千里追隨他?可是他說讓她等,這十幾天的時間,她等得心都荒蕪了,接下去又得要多久?她對這種不確定的狀態有種天然的恐懼,像一道萬丈的牆,隔開他和她的天宇。

“眼下北衙和屯營都由司馬大將軍接管了,大將軍到底是恩師,差人給我遞了話,這兩處軍機不會落到旁人手裡。聽這話頭子,將來還要官復原職的。”容冶反剪着手仰脖子一嘆,“我也不知道六郎是個什麼打算,等後兒感月大婚過了我就要會冀州去,沒有眉目,委實放心不下。”

布夫人看了眼布暖,過去拍拍她的手道,“你別記掛,要是不放心,我打發人連路跟着。”

布暖還未及開口,大門上的小廝站在滴水下通傳,說有位北衙的司戈帶了六公子的口信,要面見府里小娘子。她牽着裙角迎出去,“請司戈到客堂里說話。”

那司戈是個三十上下的莽漢,蒼黑的臉膛,生得虎背熊腰。邁進門檻深深一揖,“標下彭杕,請都督娘子安。”

布暖沒想到他這麼稱呼她,怔了怔方道,“司戈客氣,請上座。”

彭杕婉拒了,只道,“大都督命標下給娘子傳話,標下說完了就走。”

布暖牽掛着容與,也的確無暇他顧,忙問,“大都督托你帶了什麼話?他如今人在哪裡?”

彭杕躬身道,“大都督中晌已經上路了,沒叫通知娘子,說不讓娘子去送行。快則兩日慢則五日,必定回來接娘子,請娘子稍安勿躁。”

她儼然吃了劑定心丸,長出一口氣道,“多謝司戈,總算讓我放了心。那大都督可說怎麼脫身么?這一路要上枷,又有護兵押送……”

彭杕笑道,“娘子不必擔心,大都督早有安排。高念賢高將軍已然在北秦嶺上恭候,只等大都督出長安便劫囚。秦嶺多懸崖峭壁,那些護軍好處置得很。往底下一拋,神不知鬼不覺。等嶺南接不到人再上奏朝廷,那時已然過了兩個月了,娘子和大都督大可以遠走高飛。”

他們軍中摔打出來的,說起人命很不當一回事。無奈她是女人,男人的手段她也沒法干涉。他們自有他們的考量,很多時候命懸一線顧不得太多。好歹她也有了底,或者等感月和藍笙大婚結束,他就回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