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度c小說網

走到半路的時候,斗笠少年便已經不流淚了,也不知道是眼淚流幹了,還是已經沒那麼悲傷了,只是他依然沒有與唐義說一句話。

一直到進入李家村後,都未曾說過一句話。

進村以後,斗笠少年徑直將牛車趕進村口的一條巷子里,只是敲了敲巷子中間某戶人家的房門後,裡面卻沒有半點聲音。過了半晌還沒人開門後,少年便趕着牛車去了下一家。

一連走過兩家都沒有人開門,直到第三家的時候才終於在門口看到點亮的白燈籠。

敲開門後出來迎接的正是狗蛋媳婦,狗蛋媳婦比狗蛋還要大半歲,已經四十餘歲了。村中婦人四十來歲便已生成白髮了,不多,星星點點。

狗蛋媳婦穿的十分整潔,只是平常居家打扮,待見到少年時和唐義時,便明白了兩人的來意。狗蛋媳婦沒有傷心甚至沒有流淚,只是笑着讓兩人稍等片刻,而後便回了家中關上了房門。

過了半晌,狗蛋媳婦再次打開房門時,卻穿上了一身大紅喜袍,頭上插了根明燦燦亮晶晶的銀簪子。年過四十的狗蛋媳婦已有些發福了,這身年輕時的嫁衣穿在身上顯得不那麼合身。

見到狗蛋媳婦的樣子,喝了一路醉了一路,沒有流過一滴眼淚的唐義忽然有些難過,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可怎麼也說不出來。

狗蛋媳婦手中抱着件新郎傳的衣裳,笑着問道:“我家相公……還能穿它么?”

斗笠少年聽到這話哇的一聲便哭了起來,唐義輕輕嘆了口氣,努力擠出一絲難看的笑容,從狗蛋媳婦手中接過衣裳,道:“能!”

說罷他便將馬車上的狗蛋抱了下來。

見到自家男人的模樣時,狗蛋媳婦身體明顯晃了晃。

唐義看了狗蛋媳婦一眼後,這才將那件看上去極為嶄新的新郎袍套在狗蛋的身上。狗蛋的雙臂和右腿已經被削成了白骨,早就從身體上脫落了,唐義將白骨一根根塞進了衣袖裡,裝進了褲管里。

待自家男人穿好了新衣,狗蛋媳婦笑着沖唐義和柱子道:“唐兄弟,柱子,能不能幫俺把俺男人扶進去?”

見柱子還蹲在地上哭的稀里嘩啦,狗蛋媳婦推了推他,道:“今天俺結婚,你哭啥?”

狗蛋媳婦不說還好,一說柱子哭的更傷心了。

狗蛋媳婦又安撫了一句後,見柱子依舊哭個不停,登時踹了他一腳,怒道:“哭啥哭?嚇到了俺男人,俺打死你!”

柱子這才住了聲,抬起頭愣愣的看着狗蛋家嬸子。

只是狗蛋媳婦沒有再理他,而是和唐義一左一右的攙着狗蛋往家去了,邊走邊說道:“當年咱倆入了三回洞房都被俺娘攪合了,後來還是私奔,有了小狗蛋,俺娘才同意咱倆在一塊兒。今兒咱們第四回入洞房,這回可沒人來攪合咱倆了。”

進入院子後,只見院里已經擺上了四五張桌子,每張桌子上都擺了七八道菜肴,一罈子酒。也不知道這些酒菜是狗蛋媳婦啥時候置辦的。

唐義將狗蛋扶進院子後沒有再往裡走,生怕狗蛋媳婦想不開,因此強忍着悲戚,笑道:“嫂子,今天是你和狗蛋大哥大喜的日子,咋能沒有吹鼓和賓客?嫂子和大哥在院子里稍坐片刻,我這就去叫人。”

說罷唐義走到院外,踢了柱子一腳,讓他盯着狗蛋媳婦後,便去了馬婆婆家。

他記得馬婆婆家似乎有嗩吶,唐義曾學過一段時間的民族樂器,雖說不太熟練,可好歹吹個響兒還是沒問題的。

只是到了馬婆婆家後,發現竟有四個腿腳不便的族老坐在院子里。秀鳳正扶着李老三在牆角慢慢走着,馬婆婆在生火做飯,李老和小神醫在下棋,李石站在小神醫背後觀棋不語,瘸腿族老在李老背後咋咋呼呼。

見到馬婆婆等人,唐義的心裡這才放鬆了些,他急忙快步走到馬婆婆身邊,低聲道:“婆婆,快去狗蛋家,狗蛋媳婦非要拜堂成親。”

馬婆婆聽到這話,‘咣當’一聲便將勺子掉在了地上,愣了片刻後,也顧不得鍋里的飯菜,急匆匆的小跑着走了出去。

馬婆婆邊走邊喊道:“石頭,回你家拿鼓,要快!瘸子,去拿你那隻笛子去,唐小子拿着嗩吶。”

眾人見馬婆婆匆匆忙忙的跑了出去,急忙問咋回事兒,待聽說狗蛋媳婦的異常後,都匆匆忙忙的動了起來,就連李老三也在秀鳳的攙扶下走了出去。

至於那四個腿腳不便的族老,除了實在不能動的那個由唐義背着外,其餘人互相攙扶着一瘸一拐的走了過去。

眾人趕到狗蛋家時,馬婆婆正跟狗蛋媳婦說話,至於柱子已經抹了眼淚站到了一旁。

瘸腿族老見到狗蛋那空蕩蕩的袖子時,嘴角輕輕哆嗦了一下,顫聲向狗蛋媳婦安慰道:“狗蛋媳婦,你要是難過,就……就哭出來,哭兩聲就好了。”

狗蛋媳婦眼睛眯的如月牙,笑起來就如同十七八的姑娘一般,“六叔,今天是俺大喜的日子,俺難過啥?俺不難過,俺可開心了。”

“可……”瘸腿族老待要再開口,狗蛋媳婦卻打斷了他。

只見狗蛋媳婦如發怒的母老虎一般,瞪着瘸腿族老道:“咋,六叔公非要讓俺哭,是不是不想讓狗蛋娶俺?”

馬婆婆急忙拉着狗蛋媳婦坐了,惡狠狠的白了瘸腿族老一眼後,衝著瘸腿族老李石和唐義三人道:“這大喜的日子還不吹起來幹啥?”

幾人聽到這話,急忙吹打了起來,只是這麼個傷心的日子,誰能吹出喜慶的曲子來?因而幾人又被馬婆婆罵了一頓。

罵完眾人後,馬婆婆又寬慰起了狗蛋媳婦。只見她拉着狗蛋媳婦的手,輕輕的拍着她的手背,笑眯眯的道:“狗蛋媳婦啊,這結婚可是個大喜的日子,規矩可多着哩。你要想跟狗蛋好好的過日子啊,可得按着規矩來才行。”

就在馬婆婆寬慰狗蛋媳婦的時候,小神醫悄悄的繞到了狗蛋媳婦身邊,把了把她的脈象後,衝著馬婆婆搖了搖頭。

狗蛋媳婦的脈象顯示,她已經油盡燈枯了,不是憑着哭一場發泄心中的鬱氣就能舒緩過來的,說不定一哭起來心氣兒一斷,立刻便過去了。

小神醫又退回人群這邊,接過唐義手中的嗩吶後,用力的吹了起來,李老也接過了瘸腿族老手中的笛子。

這一次的曲子要喜慶多了。

那一夜,嗩吶響了一夜,笛子響了一夜。

只是明明是很喜慶的曲子,可院子里的人除了狗蛋媳婦外,卻沒有一個人笑過。每個人的臉上都掛着笑,衣襟卻早已濕透了。

那一夜,李老三抱着腦袋埋怨自己太沒用,要不是自己受傷,狗蛋就不會死了。

那一夜,馬婆婆怪自己這兩天忽略了狗蛋媳婦。

那一夜,……

唐義拎着一壇酒,孤零零的躺在窗前月光下,不知往肚子里灌了多少苦酒,卻依然沒有絲毫醉意。

他想要灌醉自己,可一想起明天瓦蘭盜匪來時,這裡的每一個人或許都要死,而他卻無能為力,他便會更加清醒一些。

可哪怕只是一個瓦蘭盜匪,他都不是對手,二十餘人他又能怎麼辦?或許他有道行護體,或許他未必會死,可其他人呢?

馬婆婆呢?小神醫呢?李老呢?李老三呢?秀鳳呢?瘸腿族老呢?

這些人或許都會死,這些人身後或許還有許多個狗蛋媳婦。

唐義猛然將酒罈里的酒水全都倒在了臉上。

“把自己灌醉了就不會傷心了么?看看那邊,那一個個哭的稀里嘩啦的,哪個沒喝醉?”唐義目光散亂的向人群那邊看了一眼後,又漠然的抬起了頭,可見到站在身邊的老人時,目光忽然一亮。

或許這也是個辦法……

第二天,當眾人打開狗蛋家的房門時,狗蛋媳婦早已斷氣多時了,她的嘴角帶着笑,宛如多年夙願得償的小媳婦。

眾人將狗蛋和他媳婦安葬在了一起,就埋在當年倆人私奔時,為了躲避老丈人而藏身的後山,就在東邊那片怪石叢中。

至於其餘三人,則都埋在了村外。

等眾人將狗蛋夫婦及另外三人安葬好時,已經是晌午了,眾人剛剛走到村口,便見二十多騎黑衣盜匪從饅頭山方向飛奔而來。

唐義將攥着拳頭的李老三按回秀鳳身邊後,越眾而出咧嘴笑道:“諸位,好久不見了。怎麼,又來給本公子送酒肉來了?一天沒吃還怪想念的。”

為首的一名盜匪笑眯眯的沖唐義拱了拱手,道:“怎麼,唐公子這次仍打算阻攔我等?”

“阻攔?”唐義搖了搖頭,讓到了一旁,任由二十餘騎從自己身旁呼嘯而過。

見到唐義竟然不阻攔自己等人,毒蛇微微有些失望,路過唐義身邊時,不屑的說道:“還以為是個英雄好漢,看來也不過是個慫包軟蛋。”

唐義聽到這話,忽然縱身躍起,一腳將毒蛇從馬上踹飛了出去,而後單腳立在了馬頭上。

此時前面幾名黑衣人剛剛呼嘯而過,還沒衝出三丈遠,見身後毒蛇被踹飛,急忙勒住韁繩回身望向了站在馬頭上的唐義。

“閣下真要與我等為敵?”眾盜匪紛紛抽出了自己的兵刃,一副只要唐義點頭,立刻便要將他碎屍萬段的樣子。

唐義撇了撇嘴,飛身跳回了馬婆婆等人前面,笑眯眯的衝著為首幾人道:“本公子不是諸位的對手,為何要阻攔各位?”

眾人冷哼了一聲,正要鬆開韁繩,忽然又聽到唐義說了一句話。

“不過,我家先生此時也在村子裡。”說完唐義便笑眯眯的看向了一眾盜匪。

此時,馬婆婆等人身後忽然響起一道蒼老的聲音。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