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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初晨,大地轉醒,洛城西門走了一襲紫衣,東門走了一襲墨袍,北門走了一襲綠袍。

少年尚未做約定,就這麼分道揚鑣。

離別時,彼此間只有微笑。

誰也不知道未來到底是什麼模樣,看不清也摸不到。

綠袍少年收拾好一身行囊,原先腰身側的一截枯木樹枝被他保存於空間戒子中,手握一根長棍,軒禪如流浪者一般,散發遠遊,目視前方。

他不知應該去往哪裡。

那錦衣少年讓他去要回自己的依仗,而他,也想再見她一面。

趁她現在還沒有超然物外,趁現在自己還能看見她身後的風雪,趁自己還年少,還不要臉。

少年眺望遠方,他要去滄溟殿,去遙望那一襲白衣,去把它記在心裡。

綠袍少年身形消瘦,胃肚微涼,額頭有些發燙,恍然間這殘軀已經被世界摧殘得開始支離破碎了,絲絲裂痕密布,再難承受超額的負擔。

脊樑斷了。

綠袍臨風霜,流浪。

蜂蜜牛奶。或許這是此生最後一次喝到了。

少年氣虛,渾身乏力,淺嘗壺中奶水,頭頂的懶蟲暖洋洋的,橘黃,明亮,把那螻蟻照得纖毫畢現,照得難以躲藏。

看看自己的模樣吧。那難堪而卑微的模樣。

少年抬頭望蒼穹,眼眸灰暗,渾身是傷,四周行人匆匆,面帶笑容,少年從屋檐底下走到樹蔭底下,從樹蔭底下鑽到草叢裡邊,將自己放倒在地上,找尋着最後的安全感。

世界之大,無所遁形。

綠袍少年閉目,找尋着黑暗。他不想看見太陽,他想把自己埋起來。若非一定要離開洛城,他想在西部的陋巷安家。那剛走了一位老乞丐,沒人和他搶飯碗。

裹着一身綠袍,軒禪頭疼腦熱,昏睡轉醒之後於溪水邊閉目洗臉,清冽的泉水將渾身的污濁擦拭了一遍,告訴着他,你還活着。

大地銀裝,少年看着來往的官道,樹蔭底下視界昏黃且慵懶,寬敞的官道上往來有許多無家可歸的浪人,如他一般無二。不過他看起來形容較為稚嫩。

路旁乞丐凝視,沉思。

乞丐兼職人牙子,這般孩子,還是能倒賣出手的。

遠處一行叫花子無聲匯聚,以岩石為中心散落開來,一高大樹蔭下有一壯碩乞丐正懸空跨坐於半空中,凝目啃吃着手裡的灰白饅頭,另一隻手用石頭把岩石上的窩窩頭砸裂開來,泡在盛水的木碗里,一身腱子肉,長發稍有整理,看起來人模狗樣的。

感受着遠方的視線軒禪攥緊手裡的長棍,隨後又慢慢鬆開。

不一定打得過。

綠袍少年矗立原地吹風,乞丐們撿食着多日來存儲的冬糧,愁苦且麻木的面容上流露出了些許的滿足。

儘管洛城商業繁茂,北道多貨物運輸,但是他們進不去城裡,外邊的商人看準了他們不買就要餓死的現狀都會痛敲一筆,價格昂貴且品質不堪,一年下來他們少有幾個日頭能吃點乾淨且新鮮的食物。

他們都是爛人,卻知道珍惜這一刻的時光。

他們沒有未來,說不定也沒有過去,而現在,他們都在洛城的北道匯聚。

只因這裡,活得下去。

洛城是北宸重要的商貿邊城,東南西北四條官道也都是車馬喧囂,但南邊是南天境,西邊是山海關,東邊是雁門關,這些場所都是大兇險之地,唯有這北邊通往的是宣武,是洛城主要的通商口,與洛河一起承擔了洛城七成的貨物運輸,情況較為平和。

此外,這條路也是達官貴人派子弟歷練,奇才養鞘的必經場所,故而燕雀女子也極為得多,那些尊養的華服少女哪見過這等烏央央的場面,大多會心軟給予施捨,而大戶姐生得又極為好看,少年為了出風頭也會有所表示,這些浪人們便因此得以存活,也順便得養肥了四周山頭的土匪,讓得城縣的地方官府苦不堪言。

平民納稅養的貴族,貴族卻贍養了山匪以回報平民。

何等得可悲。

但是那些貴族真能不知道這所作所為的後果嗎。

不需要,他們從乞丐這得到了感恩,從這得到了氣運,便夠了。

靠着大樹軀幹,綠袍少年伸出手撩撥着額前的碎發,用手指一圈圈纏繞,視線縹緲虛幻,大腦一片空白。

他在想,路在何方。

他在想,身在何處。

他想不明白。他忘記了自己曾經許願的少年游,曾經夢想的出鞘,渡江為何,彼岸為何,那天是否變了,那天下局勢在如何得變幻,這一切都與他無關。

甚至是,不知要不要活下去。

這條太遠了,看不清,連自己都看不清。

哪怕是現在他都依舊不清楚自己的身體怎麼了,就像有人拿着勺子在掏他的身體,一勺一勺,直至將他掏空。

他不僅不再天驕,凍得,連少年都算不上了。

太冷了。

冷得沒了尊嚴。他以為他有骨氣,可以堅挺,他以為他有血性,會反抗,他以為自己肯努力就會有希望,就能怒掀風浪……

其實,他不算什麼。他看清自己了。軟骨頭。

綠袍少年淡漠一笑,很平靜。

他已經不會羞恥了。

跟那些乞丐一樣。

看着這些吸血鬼,看着這成片的浪人軒禪沉默。

自他們來到這裡之後就明白了兩個道理:一是不要多管閑事,二是只要跪下,就餓不死。

本來就是骯髒的螻蟻,要什麼尊嚴。

活着才是最大的道理。

他們麻木了,他們習慣了,他們從中獲益,覺得這就是真理。

軒禪嘲弄輕笑。他和這些乞丐不是一樣嗎。有手有腳,少年模樣,跪在凍土之上,好像一條狗。

不都一個模樣嗎。沒有身份證明,不能安居,無法修行,生來踐踏,沒有牽掛,隨風飄,死了都沒人收拾。

天南村和他還有瓜葛嗎,他能累死在路上。那一批天驕和他有瓜葛嗎,他們是天驕,而他只是牲口。那錦衣少年和他有關係嗎,遠行七千里,此生不見。這世界和他有關聯嗎,虛假,假得他像是不存在一般。

笑給誰看,哭給誰聽?

少年平靜。

好平靜。沒有情緒。這就是現實呀,掙扎什麼,反抗什麼。

真是安穩。

月色寧靜,遠處洛城爆竹聲聲,近處乞丐們安然靜怡。

他們受過苦難,覺得自己太過倒霉,所以自認倒霉,跪下了,做了乞丐。

現如今還活着的這些乞丐們大多八面玲瓏,是天生的台柱子。畢竟貴族也不是傻子,若沒本事也得不到施捨,故而別看他們吃穿破爛,他們在這只是為了攢錢,等到黃金百兩馭車北上,換一身行頭,那就是一方地主。

所以民間也有“洛城北道,寸土寸金”的說法,這原意說的是乞丐太多了,想活着就得搶位置,一個蘿卜一個坑極為難得,後來延伸成了這些老乞丐四處存錢,以至於“寸土寸金”。

從側面也可以看得出來,那些貴族施捨的不是實物,而是錢兩。

也難怪這北道來往的車馬物定價如此一致,大約是想以此將賞錢撈回去吧。

綠袍少年閉目修養,不再去理會這身外之物,獨自狼狽。

洛城北道是比之西部更加兇殘、野蠻的地方。是會吃人的。

太餓了。

春風吹落了枯黃的樹葉,少年無力地昏睡過去。

在睡夢中,草長鶯飛。

是春天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