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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辛是千秋殿的一位老嬤嬤。

上了年紀以後,她睡得越來越淺,還時常夢見過去的事。

在夢裡,她和故人們都是年輕的模樣,睜開眼睛後,只有她對着冷清的千秋殿。

她想做一個不必醒來的夢。

這日,她夢裡的光景在金陵城,姑爺回城的那一日。

城裡熱熱鬧鬧的,百姓們都湧上街頭迎接得勝回城的大軍,他們感激義軍攻下長安、斬殺昏君,逼得王公貴族和朝廷殘軍倉促南逃。

周王府里的熱鬧更勝街頭。

童辛站在正院里,一面聽着府里的管事、婆子們七嘴八舌地議論周王的英勇戰績,一面有條不紊地給眾人派着活。

小姐就打趣她:“這會子,滿金陵城大概只有你一個冷靜人!”

童辛聞言怔了一瞬,然後才緩緩地轉過身去,她看見主屋前的迴廊下坐着一位容貌婉麗的少婦,她身後的木芙蓉開得極盛。

繁花如錦,皆不及她淺笑。

在童辛心裡,天底下什麼人、什麼事都及不上她家小姐。

時局動蕩、戰火四起,童辛別無所求,只願能一直陪在小姐身邊。

這時,有個小廝飛快地跑來、高聲道:“王爺回府了!”

正院里瞬間沸騰起來,立時有人攙着少婦起身,少婦坐着的時候不顯,起身後方見腹部隆起、孕像明顯。

眾人簇擁着少婦朝二門走去,這時童辛心裡卻突然生出了一股莫名的恐慌,她還沒有想清楚這恐慌是因何而起,已急切地喊出了聲:“不要去!”

“小姐,不要去!”

然而,那少婦和眾人卻彷彿都聽不到她的聲音,一行人仍舊言笑晏晏地朝着二門走去。

她快步追上她們,喊得聲嘶力竭也無人理會,少婦有孕在身,她不敢攔少婦,便伸手去拉少婦身邊的人,卻怎麼也拽不住她們的衣衫。

就在童辛急得不知所措的時候,少婦和她身邊的丫鬟婆子們卻驟然停住了腳步,笑容僵在了臉上,話語也鯁在了喉間。

童辛突然就明白了,她在怕什麼。

她順着少婦的視線朝二門看去,身披甲胄的姑爺冷肅地站在那裡,並沒有什麼不同。

姑爺那個人打小就這樣,冷眉冷眼、少言寡語的,讓人望而遠之,那個時候姜家上下只有人美心善的小姐不疏遠他。

在童辛看來,他就像一塊捂不熱的石頭,小姐卻一直很稀罕他,看向他的時候眼眸比星星還亮。

他有什麼好的?

童辛看着那男子在心裡嘆了口氣,她橫豎是看不出他的好的,頑石還是那塊頑石,不同的是,這回頑石邊有了一朵嬌花。

明麗的少女穿着正紅色的騎裝與他並肩而立,神情張揚恣意。

童辛不敢回頭看小姐。

夢境到這裡戛然而止,耳邊少女的低語逐漸清晰:“嬤嬤,起身了!”

童辛想,又醒了……

少女一邊扶童辛起身,一邊道:“嬤嬤,平日里倒也罷了,外頭誰也不會留意咱們這兒。”

“可眼下聖上迎立新後,這是多大的事!您可得打起精神來,領着咱們大傢伙兒守着聖祖皇后的這些物件,平平安安地過這關!”

聖上迎立新後?

童辛想了好一會兒,神思才清明過來。

小姐早已去了。

他也已經去了。

要娶新婦的,是他的兒子。

童辛就感慨了一句:“已經這麼多年了……”

小宮女不解地看向她:“嬤嬤,三年很長么?”

三年?

童辛想了想,小宮女說的應當是指後位已空懸了三年。

三年前,聖祖皇帝駕崩,今上即位後立正妻陳氏為後。陳氏是英國公府嫡出的小姐、章敬太后的侄女、皇帝的表妹,帝後自幼青梅竹馬、情趣相投。

話本子里也難有這樣般配的一對璧人。

可惜,人世間不是話本子。

皇帝即位不久,章敬太后召內宮外臣與宴,那場宮宴上死了很多人,宮宴後死的人更多,以致於現在誰也不敢提起那場宮宴、也沒有人說得清那場宮宴上究竟發生了什麼。

英國公死在那場宮宴上,陳皇后也死在那場宮宴上。

朝野大震。

那畢竟,是英國公……

是起兵之初,兵力遠勝太祖的統帥;是太祖稱帝後,劍履上殿、贊拜不名的國公;更是章敬太后的父親、今上的外祖父!

童辛想起了那場宮宴。

宮宴上神情痛楚的婦人和夢中神情張揚的少女重合在一起。

童辛握了握拳,又緩緩鬆開。

她進府的時候、小姐小產的時候、她生下兒子的時候、小姐早逝的時候……

那些年裡,她多麼驕傲啊……

到頭來,又如何呢?

呵……

小姐豁達,她不。她希望看到因果終有報應。

這時,小宮女已服侍着童辛梳洗更衣完畢,攙着她走出了她們值守歇息的小屋、朝主殿走去。

皇城禁宮興建於前朝,聖祖稱帝後只修繕了其中一部分,千秋殿不在其中,如今難免陳舊。

千秋殿里存放的是聖祖姜皇后的遺物。姜皇后辭世後聖祖沒有再立繼後,中宮的陳設也就沒有動過,今上即位後,章敬太后親自過問,把中宮的舊人遺物都遷到了千秋殿。

童辛里里外外仔細地察看着,上頭暫無吩咐,殿里的小內官、小宮女們不敢擅作主張,便只得一遍遍地洒掃擦拭,鋪地的青磚光可鑒人,傢具擺件也都纖塵不染。

童辛很滿意。

小姐喜歡乾淨整潔,如果小姐看到了,一定也會滿意。

她一面伸手摩挲着正殿里的几椅,一面和攙着她的小宮女說話:“可聽說了,是哪位大人家的千金?”

那小宮女朝左右看了看,才附在童辛耳邊輕聲道:“聽說,不是京里大人們家的千金……”

“貴人姓謝,是陳郡謝氏之後,祖上十分煊赫,聖祖皇帝打下長安後,貴人的祖父流落去了無錫,謝家現在自是遠不及從前,但也比尋常人家強些,聽說謝家不論男女都自幼讀書。”

小宮女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聖祖皇后訓示,女子無才便是德,這謝家怎麼……”

童辛就走進側殿書房,示意小宮女抬頭看壁上掛着的書法。

小宮女原本不識字,這幾年跟在童辛身邊略微學了幾個字,縱然如此,她也辨識得出聖祖皇后的書法極為流暢悅目。

小宮女認真地看了一會兒,不解地問童辛道:“嬤嬤,我正說著謝家,您怎麼突然讓我看聖祖皇后的墨寶?”

童辛沒有回答她,而是看着那書法重複了一遍:“女子無才便是德……”

小宮女看了看那書法,又看了看童辛,突然明白了似的,眼眸一亮。

童辛就笑着誇她:“孺子可教也”,然後繼續看向壁上的書法。

她的確是老了,已經看不太清楚那些字了。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