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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1節臘梅傲雪

臘月的盛京,一場大雪,屋脊樹梢皆是白皚皚,銀裝素裹,斂盡浮華。

拾翠館的庭院,一株紅梅傲雪盛綻。

梅梢雪染透幽香,輕風中簌簌墜落,暗香浮動。偶爾穠艷花瓣落在雪色地面,錦繡般絢麗,點綴了雪地的單調。

拾翠館小巧精緻,三間上房,帶了四間小小耳房。

天寒地凍,東次間垂了厚厚的防寒簾幕,兩口青綠古銅暖爐將熱氣源源不斷送入東次間的角落。

薛東瑗穿了件蜜合色綉玉簪花綾襖,坐在臨窗的大炕上,斜靠着青鍛彈墨引枕做針線。

外間傳來女子低低笑語聲,須臾簾櫳一挑,進來兩個十六七歲的丫鬟。

“九小姐......”一個穿着蔥綠色碎花綾襖的丫鬟屈膝給東瑗行禮,她叫寶巾,是東瑗祖母薛老夫人屋裡的貼身丫鬟,“二舅奶奶帶着兩位表小姐回京過年,今兒過府看望老夫人。老夫人讓問一聲,您身上好些了沒有,倘若好些了,去見見舅奶奶。”

東瑗起身下炕,叫了聲寶巾姐姐,笑盈盈道:“我不礙事,這就去。辛苦姐姐走一趟......”

然後吩咐自己的大丫鬟橘香給了寶巾一個八分的銀錁子打賞。

寶巾很大方接了,說了句多謝九小姐,又跟着橘香出去。

東瑗每日都要去給老夫人問安。前幾日下雪走不好走,卻逢老夫人高興留吃晚飯。回來時天黑了,琉璃宮燈光線太暗,橘香滑了一跤。東瑗眼疾手快去扶她,結果自己足下不穩,也跟着滑倒。

橘香沒事,她卻把腳崴了。

這種事太丟臉,只好說染了風寒。

好在下雪天寒冷蝕骨,家裡好些人染了,老夫人沒有起疑,還打發丫鬟送了些湯藥、吃食來。

橘香送寶巾出去,橘紅就開始幫東瑗更衣。

穿了件丁香色折枝葡萄紋葛雲稠褙子,玉色雙喜臨門暗地織金褶裙,素雅大方。瞧着橘紅拿出了五彩緙絲石青銀鼠披風,東瑗忙道:“不要這件,穿那件石青色羽緞披風就好。”

這衣裳太出彩了。

原本,一件五彩緙絲的披風,在薛侯府很平常,簪纓望族,誰家的女眷不是衣着華麗?

可東瑗不行。

她衣櫥里的衣裳大多是藕荷色、湖水色、月白色的素顏料子,只因她長相太過於打眼。

明年正月就滿十五歲的薛東瑗,身量高挑,腰身曼妙。肌膚瑩潤白皙,上嘴唇微翹,五六分像父親薛五老爺,跟五房的其他嫡庶姐妹也有三分相似。

與她們的甜美可愛不同,東瑗長了雙奇怪的眼睛:她眼睛斜長,眼梢上挑,眸子烏黑似墨色瑪瑙,輕顰淺笑間風情灼烈,妖嬈嫵媚。

好幾次聽到家裡的婆子、丫鬟甚至伯母、姐妹們在背後說她天生狐媚模樣。

公卿之家的嫡小姐,將來會嫁入門當戶對的簪纓望族。娶妻娶德,長成這樣,家裡的長輩總擔心太過於輕佻。

東瑗是五房的長女,快到十五歲無人問津,這跟她的長相有一兩分關係吧?

明白這個道理後,她的衣着總是素淡,環佩簡易,雖不掩容貌穠麗,總算讓老夫人覺得她行事低調謹慎,對她喜歡了幾分。

橘紅乖順拿了石青色羽緞披風給她穿上,橘香送走寶巾,折身回屋來。

東瑗便吩咐她:“你開箱籠,把我那對汝窯梅瓶、玻璃水晶梅瓶還有青花瓷的都尋出來,再帶幾個小丫鬟摘些紅梅。青花瓷梅瓶裝着送母親,汝窯裝着的送大伯母,玻璃水晶的,我自己帶着,去老夫人那.......”

橘香目露不舍。

“送出去了,就回不來.......”她小聲嘀咕,“咱們房裡沒幾件好東西,青花瓷梅瓶另說,這汝窯和水晶的,卻是咱們壓箱底的。馬上就過年了,擺不出來,夫人又該罵了......”

夫人,是指她的繼母楊氏。

薛東瑗的父親是薛老侯爺的第五子,永興四十五年的狀元郎,如今在翰林院任修撰。他早年娶工部尚書韓家的長女為妻,生女薛東瑗。

韓氏難產而去,次年娶建衡伯楊家的第五女為繼室,生女薛東琳,子薛華逸。

聽到橘香的嘀咕,薛東瑗笑起來:“如今大了,越發難調動!快去,羅嗦什麼?”

語氣親昵,她對這個活潑可愛的大丫鬟很喜歡。

橘香撇撇嘴去了。

把三對梅瓶找出來,擺在臨窗的炕几上,華貴灼目,橘紅瞧着也心疼。

“小姐,這水晶梅瓶是老夫人賞的,要是丟了......”她亦勸東瑗。可想起她們屋裡只有這三對梅瓶,不能換成別的,後面的話又咽了下去。

橘紅不同於橘香,她性格溫婉沉穩。

薛東瑗笑:“這個家裡,不管多好的東西,都不是咱們的......”

橘香正捧着一把濃郁馥郁的紅梅進來,聽到這話,不免看了她一眼。

薛東瑗接過,自己擺弄着水晶梅瓶,一邊插梅,一邊跟橘香與橘紅道:“這個家裡的一草一木,甚至你我,都是老夫人、世子夫人的。這梅瓶送出去,老夫人、世子爺夫人高興了,會有更好的東西賞回來;藏在箱底,她們不高興,隨便找個理由就能要了去。”

兩個丫鬟連連點頭。

東瑗索性說的更加明白:“老夫人和世子夫人高興了,將來我出閣時壓箱底多給些,那才是咱們的!”

世子夫人,是指她的大伯母榮氏。

橘紅又點頭,很贊同東瑗的話。

橘香卻促狹一笑:“小姐,您就算計着出閣時的壓箱底?”

橘紅瞪了橘香一眼。

東瑗卻很大方的淡然笑了笑:“嗯,要未雨綢繆嘛!”聲音平靜,似無波古井。雖寧靜,卻有難以掩飾的寒意一閃而過。

橘香和橘紅頓時不說話,兩人默默把梅瓶插好。

五房的主母楊氏,表面上一團和氣,對九小姐薛東瑗卻少了幾分真心實意。若不是九小姐五年前突然醒悟,總是在老夫人跟前行走,得了老夫人的歡喜,她們哪有今天的好日子?

先去嫡妻的女兒,在主母面前還不如庶女,能打壓的時候,楊氏絕對不放過東瑗。

不算計,能活得像今天這麼體面?九小姐多麼不容易,只有兩個丫鬟知道。

五年前,九小姐才九歲,不諳世事的天真,不愛讀書、不習針黹女紅,只知道帶着丫鬟四處玩鬧。

後來帶着庶出的十小姐去後花園摘桑葚,不知哪個丫鬟攛掇,九小姐親自爬樹,結果摔下來。

她性子魯莽,模樣又太過於妖媚,家裡的長輩都不太喜歡她,覺得她舉止間輕佻,將來只會丟薛家的臉。

一向不管媳婦房裡事的老夫人好幾次破例,對五夫人說東瑗太不懂事,讓她對薛東瑗嚴加管教。五夫人很委屈,說這孩子天性如此,管不好。

老夫人就更加不喜東瑗。

從樹上摔下來後,薛東瑗昏迷了三天,老夫人和世子夫人勉強來瞧了一回,便不再管她。

三天後她醒了,在床上躺了兩個月,整個人變得沉默內斂。

而後,就慢慢好了起來,言行舉止沉穩大方,比好似換了個人。

老夫人喜歡佛經,九小姐就隔三差五抄佛經給老夫人,還陪着念經,一坐三個時辰不動,比老夫人還虔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