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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善睿只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在夢裡,他躍馬橫刀馳騁沙場,麾下精兵強將如雲。然而,那一身他最最心愛的甲胄和寶劍,永遠是她親自為他擦得亮閃閃的。和那些含淚送夫出征的女子不同,當他出征之際,他的身邊還永遠伴着這個一身大紅的颯爽身影!他和她並肩作戰,一塊月下練劍,膝下兒女環繞歡聲笑語,每一天都是過得精彩快活,每一刻都是刻骨銘心。他還有嚴厲卻疼愛自己的父親,溫柔敦厚的母親,情分深厚的兄弟,誓死效忠的部屬,可是當有一天他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卻發現什麼都沒有了!

空落落的屋子裡沒有妻子兒女,沒有父母兄弟,更沒有部屬,沒有一個僕從,甚至連飛鳥蚊蟲都沒有!偌大的地方沒有一絲一毫的活氣,只有那飛檐斗拱的華屋美室,只有那些富麗堂皇的傢具擺設,然而他卻無論在裡頭轉多久都找不到門,甚至連彷彿輕易可以攀登的高牆也無法逾越,他只是一日復一日地憋在這看似豪宅大院的地方團團轉,縱使憋瘋了也出不去!直到有一天,什麼辦法都嘗試過了的他終於拿起了一貫最珍視的寶劍,在端詳良久後將其橫在了頸間,隨即重重橫拉了下去。

那一刻,他只覺得整個天地都瞬間昏暗了下來,但心頭卻只餘下了解脫的輕鬆。恍惚之間,他彷彿喃喃念叨了一個名字。

“王凌......”

“陳善睿,你給我醒一醒!”

當這一聲熟悉而又陌生的大喝陡然之間傳入耳畔的時候,陳善睿頓時打了個激靈。眼皮子發重的他緩緩睜開眼睛。當光線入目的那一刻,他的第一反應便是剎那間閃過的疑惑——他怎麼沒死?

而下一刻,他便看見了床頭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人。儘管每日總會看見,但和當年定遠侯府初識。後來又洞房合巹結為夫婦新婚燕爾的時候相比,王凌早就沒了最初那敢愛敢恨的樣子,臉上多半只是冷淡和漠然。可此時此刻的她。眸子分明紅腫,臉上滿是狂喜,甚至在自己努力想要看清她的時候,還能清清楚楚看她那順着臉頰滾落下來的淚珠。完全愣住的他甚至不知道,一個又乾澀又沙啞的聲音是如何從喉嚨口迸出來的。

“凌......”

聽到這一聲喚,得到消息後便慌忙趕到了東宮,一連守了三個晝夜的王凌只覺得渾身力氣都被抽幹了似的。整個人幾乎癱倒了下來。她一手扶着床架子,眼睛死死盯着面容枯槁的陳善睿,又緊緊咬住了牙關,也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氣方才罵出了聲:“混蛋!”

她明明已經徹底心灰意冷,明明已經下定決心再也不管他的事。無論死活都不管,明明連那些府中的姬人都懶得理會,明明已經打算只教導好自己的兒子,讓他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兒......可當章晗派人告知陳善睿突然在雨中暈倒,又被人送進了東宮的時候,她仍是毫不猶豫地第一時間趕了過來。得知陳善睿高熱不退湯藥幾乎都不管用,她能做的唯一一件事便是守在旁邊,橫豎聞訊的皇后傅氏已經把她和陳善昭的兒子陳昂接到坤寧宮去了。

聽到這一聲咬牙切齒的混蛋,陳善睿這才恍然驚覺這並不是夢。自己也並沒有死。儘管腦袋還是昏昏沉沉,渾身上下酸痛難當,但失去知覺之前的經歷仍然一點一滴回想了起來。他艱難地支撐着想要坐起身,可只是稍稍一用力,整個人就重重癱倒在了床上。

“都這時候了,還逞強。你是想找死嗎!”王凌怒瞪了陳善睿一眼,本想起身去叫御醫來,但突然又回身坐下,冷冷地對陳善睿說道,“別自以為是從小練就的好筋骨就糟蹋自己,你這一次整整昏厥過去三天,你知不知道東宮上下為了你的病給折騰成什麼樣了,知不知道父皇母后都來看過你,知不知道連御醫都險些立下軍令狀,治不好你就得集體吃掛落!陳善睿,我最後再說一遍,要是你還這麼只知道酒色,我就和你......”

說到這裡,王凌突然覺得自己的手背被人輕輕按住了。那一層掌心上的厚厚老繭讓肩膀一僵的她隨之鬆弛了下來,於是,剛剛到了嘴邊就已經猶豫起來的那和離兩個字自然更加說不出來了。見陳善睿蠕動了一下嘴唇,彷彿想要說些什麼,她記起剛剛陳善睿乍一開口迸出來的那一個凌字就是極其輕微,想了想便把耳朵湊了上去。須臾,她便聽到了那彷彿竭盡全力的三個字。

對不起!

眼睛一瞬間格外酸澀的她強忍落淚的衝動,好一會兒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氣,坐直了身子別轉頭,用竭力平靜的語調說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只是為陳善睿掖好了被子,她便匆匆起身到了門口。可是,才打起了那一層夾門帘,她就看見了正站在門口的章晗和陳善昭。見這夫妻倆面露微笑,她不禁生出了幾分心虛,緊跟着方才強作若無其事地和兩人打了個招呼,衝著另一邊兩個內侍叫道:“快把御醫叫來,燕王殿下醒了!”

直到王凌很不自然地和自己二人又說了兩句話,繼而轉身回了屋子,章晗和陳善昭卻並沒有立時去看陳善睿,而是出了這西暖閣。等回到了麗正殿,章晗方才微微笑道:“咱們來得還真是巧。看這樣子,四弟和四弟妹想要和好如初,總還是有希望的。”

陳善睿和王凌會落到如今的地步,大多數都是因為陳善睿的野望,以及和野望不相稱的幼稚,這一點陳善昭當然有數。想起乾清宮送出來的消息,陳善睿竟然已經打算就藩,儘管最初說的是北京,可北京之外的北邊其他地方都可以考慮,只是父皇卻因此大發雷霆,甚至還提到了雲南湖廣之地,這才讓陳善睿失魂落魄,他不禁在心裡嘆了一口氣。

陳善睿是從小受慣了父皇的偏愛看重,按照一句更通俗的話來說,便是受慣了君恩雨露,卻從來沒遭受過雷霆閃電,只希望這次能夠明白過來!

既然人都醒了,此前又已經在東宮逗留了好幾天,在御醫再三保證無事的情形下,王凌方才打算把陳善睿挪回燕王府。臨出宮之際,皇帝陳栐和皇后傅氏一塊蒞臨東宮,前者對陳善睿突然發作的這場高熱頗有些愧疚,但身為君父,面上只是淡淡地說了些寬慰的話,而傅氏亦是更多地叮囑了王凌幾句,最後到床前坐下,輕輕拍了拍陳善睿的手。

“記住教訓,日後別逞強,你不是鐵打的,自己的身體要放在心上!”

“謝謝母后。”仍舊有些虛弱的陳善睿動了動嘴唇,吐出了這四個字,隨即又用期冀的目光向皇帝看了過去。見父皇的目光正好落在了侍立在陳善昭身側的陳曦身上,他的目光不禁黯淡了下來,隨即才輕聲說道,“兒臣皮粗肉厚,沒事,父皇母后請回宮吧。”

陳善昭發現陳栐臨走之際,還回頭看了一眼,哪裡不知道父皇憐惜兒子的那心思,可見陳善睿只是惘然看着頭頂的帳子,他也就沒有多嘴。直到和章晗一塊送了陳栐和傅氏回宮,又回到了春和殿西暖閣,他和章晗並肩來到了床前,隨即便開口說道:“四弟妹,我和四弟最後說兩句話。”

等到章晗拉了王凌出去,陳善昭方才開口說道:“四弟,我們是兄弟,有些話我就不想多說了。我知道,我不如你從前跟着父皇出生入死戰場立功,但我十二歲入京,直到成婚,在京城整整呆了八年。你在京城憋了六年便已經憋不住了,你大約不會知道我孤身在京的那些年是怎樣難捱。我不想替自己表功,只想告訴你,這世上難的不是你一個人!就只說四弟妹,她和唯一的親人定國公分開了這麼多年,在去年終於平安生下昂兒之前只有你這個倚靠,可你都做了些什麼?難道她就不難過?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你自己好好想清楚!”

而在門外,章晗亦是輕聲對王凌說道:“心結易結不易解,這話對於你,對於四弟都是一樣的。我知道你的脾氣,勸諫四弟的本意更是好的,但剛則易折,有時候你板起臉訓人之後,也不要對他過於冷淡了。你不要忘了,四弟哪怕在昏迷不醒的時候,叫的也只有你的名字。”

王凌被章晗這麼一說,想起陳善睿醒來之前的那一刻,確實在喃喃自語叫着自己,因而她一時忍不住方才暴喝了出來。三天前也叫過卻絲毫沒有反應的陳善睿,這一次卻終於被她喚醒了過來,那一刻她的狂喜是貨真價實的!什麼君臨天下,什麼富有四海,那都是陳善睿的夢想,於她來說根本不重要,她想要不過是夫唱婦隨和和美美過完這一世而已!

所以,她在章晗那含笑的目光注視下,輕輕點了點頭道:“我不會再放任他這麼胡鬧下去了,大嫂,你和大哥都放心便是!”r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