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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有肺腸,俾民卒狂。”此句源自《詩經大雅桑柔》,傳說是芮良夫的作品。將其翻譯成白話,便是:“昏君自有歹心腸,逼得百姓要發狂。”由此可知,人格脾性,若比作高山峻岭一樣險惡殘酷,那麼心情口舌,恰似大川一樣兇悍難堵。亘古從來,人類哀怨憤怒和嬉戲謾罵的情緒變化,不但因人而異,而且各不相同。所以,像冷嘲熱諷一樣的言詞話語,也必定千姿百態,更是各式各樣。

《左傳宣公二年》記載,宋國與鄭國交戰,宋國的將軍華元帶兵打了敗仗並被俘,但他僥倖逃回了宋國。一天,華元巡視城防時,正在修築城牆的一夥勞役者,看到他後,便在一旁謳歌:“睅其目,皤其肚,棄甲而復。于思于思,棄甲復來。”華元聞聽這些風涼話,便讓他的副手回話:“牛則有皮,犀兕尚多,棄甲則那?”勞工們隨即回應:“從其有皮,丹漆若何?”華元聞訊,便對身邊的人說:“去之,夫其口眾我寡。”

《左傳襄公四年》記載,邾國和莒國一起侵略鄫國,魯國派臧紇解圍而前去攻打邾國。然而,魯國軍隊卻在邾國附近的狐駘吃了敗仗。於是魯國流傳過這樣歌謠:“臧之狐裘,敗我於狐駘。我君小子,侏儒是使。侏儒侏儒,使我敗於邾。”

從上面見於《春秋左傳》經書中的兩則故事,都是拿權勢階級的體型容貌來取笑,藉此發泄民眾對他們“恣意專橫”的內心不滿。其實,針對人們直接表達內心不滿的語言方式,通常情況下被稱作“誹謗”。在字詞源流上,“微言“”為誹,而“放言”是謗。但是,在上面兩則故事中,均是使用轉彎抹角的詼諧話語,也就是用比喻或隱喻間接地表達出來了內心不滿,這種語言方式大致可以歸入“誹”的範疇吧。

《禮記檀弓下》記載,在“成”這個地方,有一個人的哥哥去世了,他的弟弟卻不為哥哥服喪。然而,一旦聽說孔子的弟子高柴將成為這個地方的官員後,這個當弟弟趕緊為哥哥穿上了喪服。於是,當地人便傳唱:“蠶則績而蟹有匡,范則冠而蟬有緌;兄則死而子皋為之衰。”這就是雅俗共賞的成語“蟹匡蟬緌”的出處啊。像這個成語故事所諷喻的某種社會不良現象,其實屬於司空見慣的人格醜陋和道德缺陷,甚至完全等同與現今依然時常遭人痛斥鞭撻,卻又屢禁不止,似乎後勁依然十足的各種“假大空”的玩意兒。

另外,同樣在《禮記檀弓下》中,還提到孔夫子的老朋友原壤的母親去世時,孔子去幫他操辦喪事,原壤反而一邊敲着母親的棺木,一邊先說後唱到:“久矣予之不託於音也。狸首之斑然,執女手之卷然。”孔子面對如此場景,就像什麼也沒聽到一樣,隨即走開了。與孔子同行的人問道:“先生為什麼不制止他呢?”孔夫子回答:“親人正因為永遠都不會失去,才是親人;故人也因為永遠都不能失去,才是故人啊。”這就是特別通俗而不易懂,近似大逆不道的淫辭“狸首之斑”。

上面列舉的故事,已經赫然載入《詩經》《左傳》《禮記》等經書典籍之中,尤其最後一個嬉戲玩笑的言談話語,不僅發生於喪禮上,而且活靈活現地出現在孔聖人眼皮底下,卻依然堂而皇之地載入史冊。這一切正說明了“諧辭”“隱言”,從來都沒有被帝王聖賢和經書典籍所忽視,更不會給予簡單粗暴地排斥、封殺和焚毀啊。

何謂諧呢?“諧”字拆開來,就是“言”“皆”;再進一步解釋,就是用淺顯易懂的字詞,迎合當時人們的內心感受,說出來一些能夠贏得大多數人會心一笑的話語。

《史記滑稽列傳》記載,齊威王喜好飲酒作樂,經常通宵達旦,以致荒廢國事。一日設宴立功的淳于髡,齊威王問他酒量如何。淳于髡回答說,一斗也醉,一石也醉。齊威王笑話他說,既然一斗就醉了,怎麼還能喝一石呢?淳于髡回答,如果與君王一起喝酒,誠惶誠恐之下,喝不過一斗,便醉的體力不支,但是如果與親朋好友開懷暢飲,即便便喝了一斗以上,亦不過爛醉如泥罷了。最後,他給齊威王解釋說:“酒極則亂,樂極則悲;萬事盡然,言不可極,極之而衰。”齊威王聞聽,幡然悔悟,從此不再長夜之飲。

《昭明文選卷十九》記載,宋玉為了諷諫楚襄王,在他杜撰的《登徒子好色賦》一文中,通過四個角色三個人物的故事,宣貫的卻是“發乎情、止乎禮”的男女情懷。其中四個角色,分別是楚襄王、宋玉、登徒子和秦章華大夫。三個人的故事,第一個是登徒子,於私下裡提醒楚襄王,說宋玉太漂亮又好色,務必讓他遠離後宮,以便防患未然。第二是作者宋玉自己,面對楚王質問登徒子提醒的事情究竟對錯時,一方面舉例老家的東臨女子,不但美貌無以復加,而且對他還傾慕痴情,但他自己卻無動於衷;另一方面還特別指出登徒子的媳婦,簡直奇醜無比,但他倆竟然生了五個孩子,進而暗示登徒子與其說迷戀美色,毋寧講縱慾無度。第三個是秦國的章華大夫,此人雖是楚國章華地界的人,但時任秦國大夫,他一邊對楚王評說宋玉對於男人好色的理解過於偏頗,一邊講自己曾經遊歷鄭衛之地,於郊外見識到真正美女時,儘管用《詩經》佳句與之調情,而且兩人眉眼相悅,卻止乎禮儀,唯留下一抹最美好的回憶。

上面兩則故事,都是將勸誡譏諷的目的,隱藏在極其微妙而又非常貼近生活的舉例說明之中。像這樣一種隱喻的語言表達形式,不但很有必要,而且很值得三思啊。

還有《史記滑稽列傳》中的兩個故事,也特別有趣,仍值得一提。

其中一個是關於秦朝宮廷內的弄臣,他叫優旃。此人喜歡在皇帝面前說笑話,還總能起到撥亂反正的奇效。秦二世剛上台時,正籌劃用大漆來粉刷城牆,站在一旁的優旃,立即大聲叫好,並添油加醋地講:“皇上即便不說出來,我也正想提議哩。漆城牆,雖然勞民傷財,但漂亮啊!而且敵人來了也爬不上去。只是這事雖然好,漆也不成問題,但能夠遮住城牆讓漆陰乾的房子不好搭建啊。”秦二世聞聽,哈哈一笑,便放棄了這個計劃。

另外一件事情,事關楚國的著名藝人優孟,其人不但善於模仿別人,而且思維敏捷,並伶牙俐齒,尤其喜歡說反話,慣常含沙射影。當年楚莊王有一匹愛馬,驕生慣養,倍加呵護,但不久因為肥胖猝死。楚莊王便與大臣商議,決定按大夫的禮儀厚葬。優孟嚎啕大哭,並對楚王說:“咱們大楚國什麼事情幹不成啊!大王心愛之物死了,才用大夫級別發喪,太不合適了,應該用國君的禮儀啊。”楚王便問:“具體怎麼做呢?”優孟回答:“選用最上等的木材,打造內棺外槨以及黃腸題湊,命武士甲兵挖穴,讓老弱病殘背土,周圍國家聞訊都來送葬,埋葬後不但配享太廟,還要劃撥萬戶侍奉,這樣天下都才都明白大王賤人而貴馬了。”楚莊王聞聽這些話,自己也覺得荒謬,又說到:“我的過錯嚴重到了這種程度嗎?現在怎麼辦才好呢?”優孟隨後建議“……吃了算了”。於是,為了杜絕將這件事傳揚出去,楚莊王同意把死馬送進了御膳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