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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中飄着一股血腥、糊味夾雜的氣味,以及人們的怒吼。張寧看到自己身後的徐文君已經吐了,她發現張寧回首也抬起頭來,只見她的眼睛裡含着眼淚。

張寧默不作聲,四下尋找,終於尋見了姚和尚,只見他正站在一道殘破的土牆前面。他們便向姚和尚走了過去,只見旁邊還站着幾個長老正說著什麼事兒。

姚和尚神情嚴肅,吩咐了一個長老:“你去安撫眾人,讓大夥先救治傷者、滅火,天氣熱死人也得儘快埋了。”

旁邊一個漢子猛地把手裡的刀柄砸在地上,怨氣十足地說:“咱們為啥要憋屈在這山賊橫行的窮鄉僻壤?!”

另一個人說道:“山賊燒了楓村,殺了那麼多人,不報仇天理何在?”

“急着報仇要怎麼報?”姚和尚回顧左右,“匪寨距離百餘里,建在地勢險要的山上,易守難攻。若是強攻、哪來的人命去填?長期圍困匪眾又無糧草,這點家底,百餘里山路補給耗得起么?”

幾個人面面相覷,垂頭“哎”地嘆了一氣。姚和尚冷冷說道:“沒天理的事何止這一件,先忍一忍有機會再說。”

太陽已經偏西,照射在殘破的土黃色城牆上,身着土布長衣光頭的姚和尚一時間看起來苦哈哈的。

張寧心裡有一個疑問,失去親人的村民為什麼沒有把這事遷怒於姚和尚和長老們?因為當初去招惹山匪的決策者是他們。在回去的路上,從姚二郎口中了解的情況終於讓他明白了原因。

此地適合耕種的土地不多,加上幾個村的人按照中原的生活習慣聚居,造成糧食欠缺,所以只能用自己生產的鹽、鐵器、堅韌弓弩等物與周圍的土著交換糧食。土匪長期搶劫勒索方圓之內的居民,使得各寨用於交換的糧食日漸減少,給姚和尚的五個村莊帶來了危機,所以他們要設法打擊趕走那幫土匪。利益才更容易引發衝突,仗義出手不是那麼簡單的過程。

姚和尚的住處就在神殿的後面,有個院子,張寧等人就被安頓在這裡。院子里種滿了杏樹,房屋的屋頂蓋的青瓦,牆用石灰刷過,紙糊木格窗,收拾得很乾凈。院子附近長期有帶劍的衛士,可是這裡本來沒有一個婦人。如果姚和尚真是和尚,那他怎麼有個兒子?於是張寧安頓好沐浴更衣後,只有徐文君幫他洗衣服了。

晚上姚家父子請張寧等人吃了一頓家宴算是接風洗塵,菜肴很少,不過其中有一道羊雜碎湯、一道竹筍炒腌豬肉,還有米酒。姚和尚顯然不是真的和尚,又吃肉又喝酒。

酒過三巡,相互之間說了些家常,姚和尚情緒不高有點心不在焉。張寧料想他心裡挂念楓村遭燒殺後的善後等煩心事,也就暫時沒提自己要研製槍炮的準備嗎,只是隨意客氣地說些輕鬆的話題。他心道:前期的準備工作可以先找表弟姚二郎幫忙。

吃過飯奴僕上茶,不料這時姚和尚主動提起了那事:“前陣子我已收到你母親的書信,並收下了她帶過來的一箱金銀。姚夫人在信中說你要試造火器,讓我的人儘力協助......”

張寧忙道:“未料舅舅這裡發生了這樣的事,給你添麻煩了。”

姚和尚擺擺手,一張嚴肅的臉、眉間三道豎紋,“既然教主寫了親筆信,我定會儘力,眼下這點風浪算不得什麼,你不必掛懷。”

聽到這口話,張寧心裡明白姚和尚之所以那麼痛快,完全是看姚姬的面,否則這個舅舅怕不容許張寧在他的地盤上“瞎折騰”。這就是張寧為什麼一心想說服姚姬支持自己的原因,自己年輕當然是好事,但是沒有人脈積累辦個事兒也難,姓朱也沒用,現在建文這邊姓朱的皇子有多少人買賬的?

姚和尚又道:“造火器要鐵、燒柴、火藥。當初我們遷來時選地方,選了此處有鐵礦鹽井,鐵可以就地熔造,燒柴滿山都是。只是火藥需要硝石和硫磺,附近沒尋着礦,我做了一些準備,托常德府一個經營炮竹生意的好友弄了幾百斤硝和硫,你先用着,缺什麼告訴我,咱們再想辦法。”

張寧聽罷急忙道謝,喜悅之下脫口說道:“等造好了一批槍炮,先裝備舅舅的人馬,有了火力優勢,攻取匪寨為鄉親們報仇亦非難事。”

不料姚和尚不以為然,說道:“當初在南京時,我因萌封干過幾天錦衣衛,見過火器,京營的那些還能用用,別處的也就唬唬人的玩意。”

張寧愕然,張了張嘴不知怎麼解釋,也就罷了。心下決定暫且不與舅舅爭執,遂緩下口氣說道:“據外侄所知,製造弓弩的牛筋是朝廷官府管制之物,大量置辦會有困難而且弓箭易損壞,如果火器能代替弓弩自有好處。”

姚和尚點點頭,卻不是贊成張寧的意思,他說道:“你當過兩年官,聽得出來對律法有些見識。莊上就是缺弓弩,上好的弓箭在土家寨子也很好換購糧食,蕁麻和樹枝做的弓弩沒有力道,可是咱們缺牛筋等材料。”

張寧想了想又問:“有沒有煤炭?石炭。”

姚和尚道:“有,山腳就有個炭窯,農閑鍛造兵器時木炭不夠會叫人進去挖炭,只是不留神會塌方死人,平常大夥還是用木炭。”

張寧點了點頭。

姚和尚沉吟片刻又道:“陶大在村上有威信能使喚得了人,可近段時間要他幫着料理鄰村的一攤子事。先讓二郎幫你,他召集個一二十號後生幹活是不成問題的,你缺人手時我再安排。”

這時張寧見姚和尚臉上露出疲憊之色,端起茶杯來,他便知趣地告退。

姚二郎送出門來,二人在屋檐下默默走了一段路,張寧便隨口問道:“表弟排行第二,有個姐姐還是哥哥?”

二郎答道:“有個姐姐,但已經去世了。南京失陷時,父親帶着我倉促逃出城來,未及帶走母親姐姐和幾個姨娘,後來聽說......”

“不說了,我不該問的。”張寧急忙打住他的話,因為聽過方泠的身世,他很容易就能聯想到姚家的下場。轉頭看姚二郎的臉色,卻見他的臉上十分平靜。

大約事情過去了太久,人們已經接受了那樣的事實......也可能是在世人看來,失敗者被淫辱、被屠殺本就是自然規律?這個世上確實有許多荒誕得可笑的規矩和秩序,然後奇怪地被人接受。只是張寧的眼界跳出了這個法則,才能意識到其間的荒誕。

“賢弟留步,早些歇息。”張寧見到自己房門口徐文君在張望,便轉身作禮。

姚二郎也見到了穿上裙子的女眷,臉上竟是一紅,忙道:“告辭。”

張寧走到房門口,看了一眼徐文君身上的素裙,因為這娘們平常都是利索的打扮、一時間總覺得哪裡不對勁似的,他隨口問道:“吃飯了嗎,你在這裡作甚?”

“吃了,我......我在隔壁和秋葉住。”徐文君低頭要走。

“站住。”張寧道,“找紙墨過來,幫我磨墨。”

徐文君看起來有點慌慌張張的,應了一聲又返身進屋。房間里擺放有文房之物,還放着幾本線裝書,書案上方掛着一把鐵劍。文君拿起煙台走到洗臉架旁邊,在銅盆里掬了一點水進硯台里,不一會兒就響起了“沙沙”磨墨的聲音。

張寧在椅子上坐了下來,攤開一張白紙,身上一放鬆倦意就襲上心頭。門外夏蟲的叫聲和磨墨的好聽而簡陋的聲音,在一種微微刺鼻的驅蚊香中讓人愈發不想動彈。

他的思緒也紛亂起來,在朝廷的處境、在建文餘黨這邊的處境、辟邪教......諸多頭緒擠作一團。他不自覺地輕輕嘆了一口氣,心道:不管怎樣,先把眼下的事辦成功再說。不然想得太多,做成得太少也是枉然。

於是他調整心緒,思考起火器來。明朝火器種類繁多,用途不一,但在張寧看來,黑火藥階段的火器只要分兩大類就夠了:炮、槍。五花八門或許有因地制宜的好處,但短板也很明顯:不利於標準化,對於訓練和維護都極為不便。

火槍研製最好還是從火繩槍開始,以便逐漸總結經驗改進,張寧也沒自己搗鼓過這玩意,一切還處於摸索階段。而火炮他打算從子母炮開始試造,也就是後來山寨西洋艦炮的弗朗機,一則子母炮射速快更加先進,二則重量輕便於湖廣西部這一帶山地作戰,而加農炮太重太廢鐵,現在可用資源有限。

張寧思索了一陣,抬起頭時見硯台里的墨水已經磨好,便提起筆蘸了蘸,在紙上先畫了一個炮管。隨手一畫線條粗糙很不均勻,這軟筆畫圖真叫一個蛋疼,也沒了解到此時的人畫圖紙是用什麼來畫的。唐朝修建大明宮時的總設計師是一個姓顏的文官,也是一個書法家,不信他設計建築圖紙時沒有畫圖紙。

他畫了一個炮管就擱下筆,盯着瞧了一會兒,抬起頭時,見徐文君還站在旁邊。文君見他看向自己,就開口說道:“今天那個村子死了好多人。”

張寧一面想着殺人的“工具”一面隨口應付道:“人命有時候確實很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