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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分外晴朗,萬里無雲的天空藍藍的乾淨異常,下面紅色宮牆黃色重檐間的磚地也被人打掃得十分乾淨。穿着整齊紅袍的胡瀅認真地在漢白玉石橋上走過,此情此景讓他有種錯覺,彷彿天地間只有他一個人,死寂一般的寧靜,路邊的大漢將軍就像一尊尊石頭雕像一般站着。但胡瀅的神經仍然繃著,避免在舉止上出現疏漏,因為這裡已經是禁城了。

覲見的地方是乾清宮,皇帝日常處理政務的地方,同時起居也在這裡,名義上已屬於後宮。能被召到乾清宮面聖本身就是一種殊榮,而被單獨接見密談更是非常少見。

胡瀅之前已經預判了此次召見的談話內容:蒙古新敗,國內無大事,急召覲見的目的無非就是最近出的謀刺案。

出事之後抓了很多人,但依然沒有結果。摻和進來的人也很多,胡瀅看來大多是攪渾水,然後密投東宮的兩個御史趁機又參劾漢王,只是沒有憑據。此時東廠錦衣衛也束手束腳了,如果是幾年前紀綱做錦衣衛指揮使的時候,可能不會這麼麻煩,也就沒胡瀅什麼事。

紀綱算是個狠角色也得皇帝信任,什麼人不敢動?大名鼎鼎的解縉,直接被扔雪地里活活凍死。但文官們也不是吃素的,最後還是抓住他的軟處,讓皇帝給處死了,算是為那些被殺的士大夫報了仇。紀綱之後的幾個廠衛頭頭已是吃一塹長一智,他們明白什麼事可以膽大什麼時候還得龜着,特別是牽扯到嫡庶問題的案件,現在這事兒東廠錦衣衛誰都不敢亂動......如果不留神,下任皇帝一登基馬上死無葬身之地。廠衛超然朝政司法之外,但並非就是無法無天的,說到底皇帝一句話的事,皇帝真要對付廠衛比對付文官朝臣簡單得多。

沿着石階一步步走上去,胡瀅先正了正自己的帽子,在外面站了一會兒,等到一個宦官尖聲喊道:“傳諭,宣禮部尚書胡瀅覲見。”他才昂首闊步地向宮殿走上去。

外面是艷麗的陽光,剛進乾清宮感覺光線有些陰暗,唯有正中青藍綠紅黃搭配典雅的寶座分外絢麗,光彩如同陽光。皇帝並沒有坐在寶座上,正背着手在前面踱步。

侍立在一側的宦官王狗兒見胡瀅進來了,知道他要拜,自己便急忙退得遠遠的......胡瀅怎麼也是當朝大員,王狗兒站在皇帝身邊的話不是連他也一起拜了?

“臣胡瀅叩見皇上,吾皇萬歲!”遠遠地傳來了胡瀅字正腔圓的聲音。

朱棣轉過身來,手從背後伸出來淡淡地說道:“平身吧。”大明王朝的最高權力者朱棣此時已經六十多歲了,絲冒掩蓋不住他雙鬢和滿嘴的花白毛髮,不過他看起來仍然很硬朗,剛剛還親率幾十萬大軍北征回來。他說話的時候帶着濃濃的鄉音嗓子很粗,加上一臉鬍子形象,和身上顏色和款式設計十分雅緻的袍服好像不怎麼搭配,就好像殺豬的裝書生一般的造型......朱棣確實是個武夫,同時他統治下的王朝在武功上也達到了極致,海陸稱霸,環視四海已經沒有夠資格的敵人了。

胡瀅從地上爬起來,躬身站在殿下,皇帝不發問他就沒說多餘的話,因為今天不是他來稟事。

朱棣沒有過多的裝腔作勢,直截了當地說道:“有個宮女在俺的飯里下毒,被王狗兒查出來了。後來抓了很多人,有的已經自己了斷,犯事的宮女還活着,她的父母和在籍縣官也抓起來了,但還是沒問出眉目。俺並不是殺無辜的人,只要問出誰是主使,為什麼要害俺,其他不相干的就可以放了。但審來審去高煦也被牽連,俺今天交你來問問,這事有可能是高煦乾的嗎?”

“回稟皇上,案子是廠衛和三司法在管,老臣沒有看卷宗不太清楚,不過臣自個兒覺得漢王應該不會做這樣的事。”胡瀅簡單而自然地答了一句。

但他的心思卻遠不只這麼簡單,要是在這裡說話可以隨隨便便說兩句就可以倒好了......正如胡瀅話里的那句“案子是廠衛和三司法在管”,與他禮部毫無關係,皇帝別人不找偏偏找他來,為什麼;同時胡瀅不僅是禮部尚書,他好多年前就接受密旨開始負責暗查建文及其餘黨的下落,從永樂五年起重新整理僧道名冊對僧侶進行排查,到後來數次到江湖查訪張真人,都是出於這個目的。由於以上兩個因素,胡瀅不難猜測,皇帝今天找他就是因為懷疑謀刺案的幕後是建文部下陰魂不散。

胡瀅別無選擇,只有實話實說,不然如果被皇帝發現自己有腳踏兩條船的二心,能不能在本朝善終很玄。他在永樂朝做官二十年,除了密查建文這件事上有一些苦勞、在朝政上乏善可陳,卻做到了尚書位置,此時的內閣還沒有實權,官僚最高的實權位置就是六部尚書了,他可謂是位極人臣,所賴者無非是皇帝信任。退一步並不一定海闊天空,說不定背後是懸崖啊。

果然朱棣聽罷神色略松,又追問道:“你認為會不會是那些舊人在背後使壞?”

胡瀅道:“老臣以為有這種可能,皇上文治武功,四夷無不歸附、天下無不安居樂業,萬民皆求皇上萬壽無疆,心懷歹匕者鮮也。”

“這事俺就讓你來查,在三司法挑幾個人、在禮部挑幾個你用起來順手的,定要查出是不是那些人還沒除乾淨。俺叫曹參傳旨下去,你要看什麼卷宗、提審什麼人,叫他們都與你方便。”

胡瀅乾脆地答道:“臣謹遵聖旨。”

朱棣提到建文的舊臣都不用諸如亂黨逆臣之類的稱呼,雖然成王敗寇是鐵律,但他自己也不知道怎麼給建文安上亂黨的由頭,畢竟人家的位置是太祖朱元璋的意願,相反朱棣自己才是逆臣,這種名不正言不順的陰影一直在他心裡纏繞了二十餘年,成為他的心病。為此他做了很多事,如在史書里將建文的年號刪掉,試圖消滅那幾年的時間;派大明艦隊遠征最起初的目的也有這件事的因素。彷彿每個人都有一塊心病,連強大的朱棣也未能免俗。

密談了沒多久,胡瀅就從乾清宮走出來,明媚的陽光重新照耀在身上,他卻沒有感覺寬敞舒心,相反他覺得步子愈發沉重。

這回召見的談話內容也就只有宦官王狗兒等少數內侍知情,外面卻不知道談了些什麼。皇帝找外臣密談的時候並不多,大多數正事都應該是正大光明的,至少參與決策的一個圈子應該知情;而胡瀅是少數人之一,他每次回京都會被皇帝密召,有時候連近侍都不知情。

不過此事是瞞不住,因為他要找人輔助辦事,要去干涉司法,顯然是奉了皇帝旨意。

構陷漢王究竟是不是太子本人或者他身邊近臣的意思?如果確是,胡瀅感到壓力很大,事情就會變成頭尾不能相顧的局面;假如只是幾個人為了表現自己才上那幾道奏疏、太子並沒有放棄隱忍低調,那這事就好辦多了,不過給太子那邊的人留下不好的印象是難免的。有朝一日,太子本人對自己的感官是一回事,他身邊那些信任的官吏又是一回事,影響也很重要。

胡瀅回到禮部衙門沒顧得上權衡,先着手風風火火地辦起事來,既然已經答應了皇帝就不好怠工。他先在禮部找來副手王啟年,此人是批註官,因為當初提拔他為正五品禮部員外郎時那個位置上已經有人了,所以就批註一個位置,平時很少管禮部本衙門的事,一開始是負責聯絡僧録司那邊的排查工作,後來成了胡瀅的助手;按理禮部侍郎才是他的副手,但侍郎管不了密訪“張真人”的事,王啟年才是這裡面的一個角色。

王啟年先修書都察院、刑部、大理寺派人,之後胡瀅才組建合審案子的人馬。胡瀅覺得自己這邊的官員只有王啟年不夠,就想另外再在禮部找一個,一時真不好挑人,衙門的官員只有那麼一些,還有一批心腹卻在地方上負責暗查卻不在京里......左右一想,胡瀅忽然想起一個人:于謙。

想起于謙,他突然就來了靈感,覺得這事還不到收尾不能相顧的局面,仍有破解。方法就是安排一個東宮那邊不顯眼的官員進來。

這時胡瀅的嘴角露出了一絲淡淡的微笑。

他從來不是一個把事情做絕的人。想當初,永樂帝找個由頭派他到南京監視太子,這完全是一件得罪人的事兒,他和其它官員一樣每天上朝,結果別人當面說胡大人的差事完了就趕緊走罷。胡瀅依然賴着把樣子做足,然後回到皇帝身邊密奏了太子勤勤懇懇沒有出格的地方;那次皇帝回南京之後少見地沒有責罵東宮的人。一時間胡瀅不露痕迹地把兩頭都處理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