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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軲轆“嘎吱”地響着,便將市井中的各種聲音掩蓋下去了。長街上仍有燈光偶見三兩行人,但很多鋪子都在打烊,從搖晃的竹簾看出去,常常能看到店傢伙計們抱着木板往店鋪門框上鑲,南京的市井比較流行這種門板,作用應該相當於現代的捲簾門。

車廂比較小勉強夠兩個坐,窗邊掛的馬燈也是忽明忽暗。兄妹倆並排坐在一起,沉默無言氣氛不太活躍,好像在各想各的心緒。

現在南京這邊大概已經安排妥當,張寧心裡挂念的主要是進京後的事。他和楊士奇還沒確定岳婿關係,別人在這回調任官職的事上明顯出了力,規矩還是要有,直接送錢有賄賂之嫌,何況他老人家也不缺這個、送錢反而落了下乘,所以他此前就準備好了送戲班子。

不是說楊士奇喜歡聽戲么?從南京過去正好帶上新曲的戲班,既表示了心意又落不下把柄;楊士奇這樣的人雖然沒有進過儒學,但出仕就是文官身份,喜歡的還是士林中時興的那些玩意,講究個雅而合群。至於明顯有逢迎討好之嫌,張寧就顧不上在意了,本來士林就不是人人都走清高路子的,會為人處事的官僚文人照樣有市場。

既然楊士奇那裡都有心意了,對老師呂縝是不是要有所表示?還有于謙屬於平輩朋友關係,上回在北京人家幫忙着租院子送別時還贈盤纏,這是人情,那麼從南京過去帶點有特色的禮物也是應該的。羅幺娘這個娘們對自己也一片心意,不多少給點驚喜會辜負人家的情意。在這個世上混,誰也沒欠你什麼,沒有誰天生就應該無條件對自己好,投李報桃是也。

張寧猶自考慮着諸多繁瑣事務,他的坐姿很端正,手放在膝蓋上好似坐軍姿,只是身體要放鬆得多。

“哥哥的行程定了哪天么?”小妹的聲音讓他暫時從紛亂的思緒中解脫出來。婉轉的口音中夾着離愁別緒,帶着淡淡的傷感,但它簡單美好。或許不涉及利益的東西都會顯得更單純罷。

張寧答道:“後天。”

小妹一臉失落傷感,她轉頭看着窗外不說話了。

南京的街巷路況不錯,但馬車沒有減震系統、又是一匹馬拉的平衡性也不太好,所以有點顛簸。在搖晃中,他的手時不時就觸碰到軟軟的涼涼的東西,他沒好意思低頭瞧,憑感覺能想象出是小妹的小手。微妙的觸覺,想靠近又不能,手卻捨不得拿開......此情此景他產生了一種錯覺,好像這涼風不是在深秋,而是在春寒季節。

我想......和哥哥在一起。一個清脆的聲音彷彿仍在耳邊迴響,他閉上眼睛細細感受着那情緒那回憶。

“小妹面對的事情和你的心情,我感同身受......”張寧溫和地說起來。說教式的教育是不好,他懂這個道理的,但眼下諸事倉促和妹妹相處的機會不再多,語言是最快捷有效的方式,沒有選擇。

好在他心態擺得很正,平等的口氣以及這個開場白更容易讓小妹接受認可。感同身受四個字讓她回過頭來傾聽,而不是像對伯父伯娘那樣的反應“沒完沒了,覺都不讓人家睡”,人都是有感覺的,誰不想被人理解被人體諒呢?

張寧很有耐心,尤其是對小妹,他慢慢地繼續開導道:“你是不是覺得蘇家那邊誰也不認識,也不知道會面對什麼樣的生活,感到惶恐和不安?”

“嗯。”小妹感激地看着他大眼睛裡閃着美好的光,也只有張寧才能對她說這樣的話。

張寧微笑了一下,趁機把大手覆蓋在她的小手上,自然而然地......他繼續保持這樣的表情道:“不僅你會有這樣的感受,哥哥有時也會產生這種憂慮。”

“我以為哥哥什麼都不怕,什麼都能辦到。”張小妹溫柔地依偎到他的膀子上。

一時間張寧都有點不想繼續教育了,生怕一開口說話就會破壞這樣的寧靜和依戀,帶着淡淡的清香有青春的味道。他沉默了一陣才說:“有些時候我到了陌生的地方,比如一次去北京,後來到揚州,都會缺乏......安全感,你想想舉目無親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那種日子就和你現在一樣惶恐,會念舊會懷念熟悉的環境。但是人要在世上立足、人生還得走下去,就不能逃避,要試着去習慣,陌生漸漸就變成熟悉了。”

“嗯。”小妹輕輕應了一聲,挪了挪身子,靠得更近,把軟軟的胸脯貼在他的胳膊上,依偎了過來。

張寧沒動靜,反正在車廂里不會有別人看見。他情緒複雜地問:“想通了沒?”

“哥哥說得在理。”小妹道。

“那就好......”張寧口是心非地正經說道。

“我不怕和那些不認識人在一起了。”小妹在他的側臉旁耳語道,他甚至能感覺到從她的檀口中呼出的氣息,然後又聽她繼續喃呢道,“我只怕熟悉了也不會再有第二個哥哥這樣的人,再也沒有人和我說這些話了。”

張寧無言以對,坐在那裡沒動。

她的聲音很輕,像剛剛從睡夢中醒來的輕呢細語,又像是自言自語,“我又捨不得哥哥的樣子,還有你的聲音......我最歡喜哥哥的手這樣握着我......”

張寧心下不知道該怎麼處理,兄妹關係能好到依賴成這個樣子?讓她嫁人就像斷奶一樣。

他意識到此時的行為太過曖昧,想把手抽回來,又不忍心讓她難過......自己確實對她是一種溺愛,又情不自禁地溺愛着。

他努力讓自己的思維保持清晰,默默地重新理了一遍其中的關係,卻發現它並不比官吏士子之間的結交關係簡單,主要是太微觀的東西不容易量化分析......它很小,但是不重要嗎?官升三級或者斂取一萬兩銀,和小妹比起來哪樣更重要?小並不一定輕,至少在張寧心裡很有份量。

畢竟她才十六歲,就要讓她嫁人,這種為了農業文明的人口需要而產生的秩序規則本身就算不得完美。古時的人早熟,也是被逼的,嫁做人婦只能學着當家為人;現代也有遇人不淑的女孩子十二三就懷孕的,可見早熟與否只是一種社會認同。

張寧按照自己的邏輯來一想,感覺對小妹有點殘忍......或許應該給她更多時間成長?又或者這只是自己潛意識裡給自己找的借口?

他正胡思亂想,忽然感覺自己的腮幫處濕漉漉的,忙轉頭托起小妹的臉,只見她沒出聲地在哭。眼淚讓張寧的情緒立刻變得簡單起來,廢話不說直接道:“你跟我一起去北京,留在我身邊照顧你。”

“哥哥......”張小妹立刻就坐正了身體,傷心的表情立刻就從她的臉上消失得乾乾淨淨,只是有些疑惑地哽咽道:“你是當真說的?”

張寧毫無壓力地點點頭:“兒女之情本是很吸引人的,你倒好,弄得哭哭啼啼的。我覺着這樣也不是辦法,不必着急,等你真遇上了根本不用哥哥逼你,到時候怕是想阻止都很難。你在我身邊過活,也不用再擔心伯父他們成天念叨你,多簡單的事。”

完全是一種溺愛,之前還口口聲聲教育妹子不要逃避,這下子幫着她逃避,連家裡也不用她擔心交代。張寧心道:不過也好,快刀斬亂麻省得心煩,進京做官還有一堆事要操心沒工夫讓私事影響心情。

小妹一頭撲進張寧的懷裡,欣喜之情溢於言表,“哥哥太好了!”

張寧呼出一口氣,將她推到一旁:“別高興得太早,我得慢慢管教你。”

小妹根本就不怕他,直接當耳邊風了,她用袖子三下五除二就擦掉了眼淚,破涕為笑。車廂里原來的憂傷和沉鬱氣息立刻就消失得一乾二淨,小妹恢復了平常的樣子,活潑地說笑,又問京師什麼樣、要走多久等等問題。她渾身都散發出活潑的青春氣息,本來就不是個林黛玉,沒有壓力這才是原本的她。

張寧耐心地解答了兩個問題,馬車卻到家了。

敲開門,只見家裡的人都沒睡,家人平常免不了世俗的言行,但一看就知他們心裡還是很在意小妹的,不然已經差人回來報平安了他們怎麼還不睡呢?顯然是挂念着事兒。

張寧打法馬夫回吳園,今晚不早了打算等會就住家裡,省得來回折騰。帶着小妹進院子,只見大伯張九金是一臉怒色,指着張小妹罵道:“我看你是翅膀長硬了要飛!”

堂兄也道:“你什麼事兒白天出去不行,咱們到處找你,太不聽話了。”

“少說兩句。”伯娘鄒氏碰了碰她的兒子,又悄悄說道:“又不是你的親妹妹,二郎知道管教。”她以為張寧沒聽見。

張小妹低着頭,和往常一樣在長輩兄長面前完全說話的地兒,不過今天還好她下意識就往張寧身後躲,可能前面有哥哥擋着就沒那麼怕了。

大伯一家都不是壞人,不過是普通人,貪圖富豪家的風光和嫌平愛富都是人的本性,能算什麼錯?張寧努力琢磨着溝通的方式,想盡量安撫家人......不過他已經意識到,一說出拒絕蘇家那樁婚事,沒人會高興得起來,任你花言巧語屁用沒有,幾句話能當白花花五萬兩使用?

“大伯......您別生氣,是這樣的......”張寧強作笑道開口,“小妹有事急着找我,慌着了就考慮得不周全......這事兒也怪我,我也糊塗了,老半天才想起差人回來報信。”

“罷了,二郎吃了沒?”張九金嚴肅地問了一句,本來是關心人溫飽的好話到了他嘴裡都變了味。

“吃了吃了。”張寧急忙點頭,這都啥時候了不能換個方式問候么?也不知道說到正事後,張九金還會不會有心思問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