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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程離開揚州之前,張寧給羅幺娘回了一封書信。出京約四個月,共收到她的信件兩封,一次是通過送公文的官差捎帶到揚州府衙、一次是通過來往於運河上的一個熟人商賈;這回張寧回信,正好可以給錢讓送升調公文的差役捎回去。本來按照律法制度有公務的差役不準帶私人物品,但出於利益,這種事屢見不鮮,張寧也是做官之後才逐漸了解這些事的。

掌燈重讀她的兩封書信,張寧不禁露出一絲笑意,腦子裡浮現出與她各種鬥嘴的場面,不料她寫的信卻是規規矩矩,既沒有責問他是不是亂搞女人、也沒有寫一些上不得檯面的話,敘述白話中時不時又有幾句文言,看起來挺客氣的,大有一番“相敬如賓”的錯覺。

張寧靜坐了一會兒,伸手提筆在硯台里蘸了蘸,一手托住袖子,一行“羅小姐雅鑒”落於紙上如行雲流水一般,然後出了問候冷暖等等,說明了自己將去南京任職的事兒。

......這次去南京不再是形單影隻,帶了三個隨從。與吳庸交接了公文,喝了一頓酒送五十兩盤纏;吳庸住的那座園子“吳園”就易主了,本身就是公物。

他又抽空回家了一趟,大伯他們照樣說了些家事。張寧反覆叮囑:不要隨意收錢和東西,若是毫無理由一分也不能收;如果逢年過節或者遇上生辰等,價值十兩以下可以收,再多就不能,推脫不過找他商量,云云雜事。

張家從來沒人當過官,就怕大伯和堂兄被人一吹捧什麼錢都敢收,誰的錢都不是白給的,收了錢不辦事或者根本無能為力,到時候怎麼好弄?

沒過多久北京來了個胡部堂手下的官,密談了一些事,說那封密信出自建文帝之手、皇上很在意,要他順着線索想辦法查下去。果然這次陞官不是天上掉餡餅,而是有事要讓他辦......或許前陣子拿住了關鍵人物的書信、又斬了那彭天恆為皇帝出惡氣,太出風頭了。

張寧有了吳園內檔案的調閱權限,忙着查那揚州前任採訪使的卷宗,不料其它府的人事卷宗都有,獨獨沒有自己要找的。這事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內幕?他思量一番,乾脆直接寫信給胡部堂問那事兒,理由是懷疑碧園兩個人的底細;如果胡部堂不願意說,他大可以找借口敷衍過去,反正問問應該沒事。

......官府信差傳遞信息非常快,半個月後張寧就收到了回復。和私信簡直沒法比,想那羅幺娘的信平均一兩個月才能送到。

張寧從信使手裡接過信來,隨手扯開一看疑似胡瀅的親筆,瞧了一眼旁邊還沒離開的信使,他趕緊雙手將信擱下,叫人打水來洗凈雙手,這才正襟危坐閱讀。裝神弄鬼一番,他心道:這廝回去最好把見面的過程說詳細點,看老子對胡部堂多尊敬!

果然那苗歌的來歷有點玄虛。這個連造冊上都沒有名字的婦人,說到底只是碧園的一個妓女,卻被張寧盯上了......雖然從謝雋那裡得到了一些蛛絲馬跡,但張寧質疑苗歌的底細多半是靠直覺,這事兒總之有點巧合的因素。

胡瀅在信中提及前任揚州採訪使已獲罪下獄,提審之後問出了二人的來歷。而張寧其實只關心其中的一個苗歌。那苗歌來源於雲南一個巫術教派名曰“辟邪教”,是前任採訪使在雲南做官時收來的女子,不久後建立碧園,就將女子安置在內作為藝妓。

什麼神鬼教本身就是胡瀅這幫人暗查的目標之一,偏偏那苗歌和亂七八糟的教派扯上關係,真是沒問題也有問題了。張寧讀罷信暗呼不妙。

不出所料,沒過幾天吳園就來了兩個錦衣衛校尉及幾個軍隨,都作便裝,亮出北鎮撫司腰牌見了張寧。他們很直接就說了正題,來的目的就是抓人,抓兩個人:謝雋、苗歌。張寧能攔住錦衣衛不成?別人過來說一聲是給面子,因為要抓的人是南直隸採訪使的屬下,就算不打招呼直接抓了你能拿廠衛怎樣?不僅攔不住,還得派個人跟過去協助。

送走了錦衣衛校尉,張寧坐在椅子上愣是發了好半天呆。

他是在北京的錦衣衛衙門裡見識過那幫人辦事的,當時對待周氏一家三口還算客氣的,沒動刑只是威逼;想那前任揚州採訪使,被一提審把什麼都招了......苗歌被抓進詔獄會受到什麼樣的待遇?

忽然之間他就像被潑了一盆冷水,暗忖道:我搞這些事究竟為了什麼?張寧的腦海中出現了一個苗條美女沏茶時的嫻熟姿態,一時間心裡十分難受。

當初要做揚州採訪使是為了拿回桃花詩的把柄,消除隱患;然後東西拿回來了,辦事時情況比較混亂,謝雋擅作主張、一個密探趙二娘遭受了非人的待遇,他想治治這個謝雋,覺得謝雋害人不能輕鬆就算了,苗歌又是突破點......結果搞成這樣。

人太容易走得遠了,就忘記當初的初衷。

謝雋是被整治了,可張寧卻感覺不到一絲報復的快感。也許憤怒與仇恨就是這個樣子,怒火一燒就想報復;但真的報復成功了,又能得到什麼?無法空虛罷了。

張寧意識到自己根本就不適合幹這一行差事,什麼建文帝什麼遺臣關自己屁事,胡瀅這套班子和廠衛乾的活一樣臟,跟着他瞎鼓搗幹什麼?做貪官污吏大不了貪點不幹凈的錢,這一行倒好動不動就大刑侍候,着實有點干不下去。

眼下只好混吃混喝,找機會調離神馬採訪使的職位是正事。做個七品知縣什麼的,以後混得好弄個五品左右的官,謹慎貪污點錢買房置業,再整點商賈上的副業,過日子算了。

於是他想起了江浙才子蘇良臣,這陣子正在南京,便約他喝花酒吟風賞月去去陰氣。席間張寧偶然間表現出羨慕他清閑的語氣,不料蘇公子心思靈活聽出味兒來,反過來說:平安仕途正盛,如果能換一換,我倒是很願意......這世道,有志氣想作為的人偏有了良田豪宅和一肚子詞曲詩賦。

之後老徐找張寧說了件事,想落籍為佃戶,張寧沒怎麼多想就答應了。老徐又道:“揚州碧園的謝老闆被抓了,那地方總得有人管着......”

這麼一提,張寧立馬就明白了其中玄虛,脫口問道:“老徐想去做那密探頭目?”

旁邊沒別人,老徐便點點頭:“我尋思着那謝老闆是匠籍出身,他能做、證實那個位置要求身份不高,我一落戶,接手碧園就是東家一句話安排的事......若是東家另有人選安排,那便罷了,我就是隨口一提。”

因為那個位置有碧園名下資產比較肥,肥了外人還不如給自己人,所以老徐才說得毫無壓力,也許在他看來是兩全其美的事兒,張寧沒理由會不高興。

不料張寧卻一點都不爽快,他勸道:“干那一行有風險的,你看謝雋不是被逮了?”

老徐微笑道:“那是謝老闆不會辦事,在我看來在碧園當差比當初我做武官輕巧穩當得多......”

張寧沉吟了好一會兒,心道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確實做碧園老闆不僅是身份地位還是物質上都有所提高,老徐前陣子辦事還算仗義,沒道理不對他厚道些。至於老徐以後會不會被細查底細,除非張寧提前倒霉了、不然沒人會輕易查他的。張寧便微微嘆了一口氣道:“也好,你要想去我給你安排,現在我這個位置安排個所屬州府的密探頭目是有權力的......你我雖然相識時間不長,但我沒有把你當外人看,實話告訴你,我已無意於繼續做採訪使,過陣子估計要離任,你到了碧園以後好自為之吧。”

老徐忙問:“東家仕途得意,剛升五品,為何......”

“這個五品是虛的。”張寧強笑道,“你也不必多問,我志不在此而已。”

老徐道:“那碧園的差事,我還是不去了。”

“怎麼又不去?”張寧道,“你既然覺得那個位置好,有沒有我也能做下去,官員的調遷和密探頭目關係不大,前任揚州採訪使獲罪下獄,謝雋不也沒動?”

“初時我提這事兒,以為東家做採訪使,我在下面也是為您效力。”老徐道,“現在東家說了志不在此,我再去何益,反似不忠。”

張寧笑道:“說什麼忠不忠的,我早就和你說過,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還是淡點好。你要覺得我對人還行,也無須感恩戴德鞍前馬後,心裏面有數某些時候別落井下石就行了。人各有志,我不攔着你。”

“這......”老徐忽然一臉為難,“老朽這把年紀還有什麼志?不過留在東家這裡不出幾年反是拖累,如此,文君就托東家照顧。”

張寧淡然地點頭:“南京青年才俊不計其數,我瞅見合適的,文君也滿意,給她個歸宿。”又見老徐的表情有些傷感,張寧雖然年輕反而勸道,“人生聚散本是常情,不用太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