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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城被官軍接手後秩序良好,清算查罪的事正在進行,至今已有五百多人被斬首,不過這些事與普通百姓和底層士卒幾乎沒啥關係。 盡在

軍方最有威望的人應屬英國公張輔,這日黃昏時分,他剛騎馬從南城進城,城外新立了一塊石碑,正是記錄宣德皇帝平定漢王造反始末的碑。張輔在石碑前停留了一會兒才離去。

收復南直隸後,正在江南的宣大精兵和京營一部只需屯兵至南直隸西南面邊界,皆可進擊江西,除了一些城鎮幾無險要的山川阻擋。若是江南駐軍能順利進入控制江西一帶,便能與長江北岸的京營南北呼應,上下夾擊湖廣,形勢看起來是十分樂觀的。

時間已臨近酉時下直時候,但張輔去的地方依然是南京五軍都督府。軍中的一些勛貴功臣也陸續過來見面,眾人都當張輔是軍中領袖人物,平素十分尊敬。在場的人有朱勇等幾個世襲武臣貴族,也有幾個五軍府的同知僉事官員……武陽侯薛祿不在這種場合,已經很長時間了還叫大夥不甚習慣;薛祿因為沅水之戰戰敗,攸關大體被削去爵位貶成庶民,現在還活着已是皇上恩典,當然是不能再出入五軍府了。

在座的成國公朱勇同樣是惹了一身腥臊,多次被文官彈劾,名聲已爛,幾度罷職又召回、官位岌岌可危。反正現在軍中的諸公誰都不好過,幸得南京勝了一仗,大伙兒暫時可以鬆口氣。

張輔和往常一樣,先要在地形圖面前踱幾個來回,這幾張圖可能他已經爛熟於胸了,看它們成了一種習慣。

“九江城北邊、大江北岸有大別山,京營大部只能至山的西邊方能威脅湖廣;南直隸兵唯有從西南面進入江西,進至鄱陽湖西岸才能與大江北岸呼應成勢。因故乘勝收復江西應是當務之急。”張輔對大夥這麼說了一句。

頓時就有人附和:“江西一個月前才被賊寇趁虛而入,地皮還沒被踩熟,咱們乘早大軍壓境,當有八九勝算。”

還有人更有想象力,“聽聞賊軍在江西用于謙為巡撫,一手掌大權。于謙去年意外被賊軍抓獲,但他在任期間沒有大過,何不進言皇上開恩赦免他的過錯,看能不能勸其回心轉意重新為皇上效命?若是能拉攏到于謙,江西正是囊中之物。”

張輔正色未語,對武貴們的建議不置可否。朱勇見狀便說:“什麼謀略詭計是文官的事兒,咱們只管把仗打好是正事。”

這句話可能得到了張輔的讚賞,他轉頭將目光投向了朱勇,說道:“今天我剛回南京,正好帶了幾個人過來,本打算明日再理會的,既然說到了這裡……來人,把人帶上來。”

門外站得筆直的士卒朗聲回應:“得令!”

張輔又道:“知己知彼是戰場必須之務,要與賊軍交手,必先知其用兵之道。尋常時候,老夫認為關係勝負者不過兩樣事,一是治軍,二是戰陣實情。治軍是否公正嚴明,是否令行禁止,士卒是否勇武善戰,實力決勝於交兵之前;之後才是戰場上的天時地利人和,詭詐計謀、趨利避害等臨場諸事。

以此觀之,神機營三哨兵馬在九江城一戰幾乎全軍盡沒,便十分蹊蹺了。吾久在軍中,對京營諸部一清二楚,神機營沙場老兵善戰而守律。九江之戰既不存在敵眾我寡之實,也未有伏兵之詐,正面對決而慘敗,何故?賊軍新成,成軍最多不過兩三年,論善戰老練,豈是京營對手?”

朱勇和叛軍交過手還戰敗過,當下便說:“叛軍有舶來的犀利火器,我軍不能近前。”

不料張輔搖頭道:“火繩銃已裝備神機營,神機營將士久習火器,深得使用之法。僅此一物豈是我軍慘敗之由?”

就在這時聽得大堂外一陣“嘩嘩”的鐵索拖動的聲音,然後就見兩個穿着囚服身上髒兮兮的大漢被軍士押了進來。二人見着張輔,他們雖已成階下囚,一時間態度竟也十分恭敬,忙叩首於地:“罪將等參見英國公。”

在場的軍中老將已經認出兩個囚犯來,正是在九江作戰的武官左右主將。他們因為戰敗丟兵喪師已被治罪拿進大獄,除此之外神機營三哨的兩個監軍太監也沒落得好下場,聽說其中一個被宮廷直接處死,另一個到鳳陽守陵去了。

最近一次官軍與叛軍正面交鋒,便是這兩個罪將率領的九江戰役,事過不久就在今年春季。他們戰敗之後先被兵部審問,然後就被錦衣衛抓走了,也曾被逼寫過戰敗罪責供詞,但重點是招供過失,而沒有人仔細審問他們戰敗的深層原因。這種事也只有軍方的人才額外看重,如英國公張輔。

罪將本來仍舊看押在揚州,張輔請旨後派人押到南京來的。

當此時,張輔便叫他們當著諸勛貴和五軍府高官的面再次敘述戰役的過程,以及主將臨陣的一些感官看法。罪將着重描述了槍炮齊下彈如雨來的事,以及陣營動搖後被騎兵側擊的慘況。

朱勇評論道:“賊軍利在火銃,進軍時悍不懼死,抵近後便發狂殺戮,勢如火牆、如牆突進勢不可擋。”

另外也有人說九江一戰神機營是吃了沒騎兵的虧,但是官軍並非缺騎兵,甚至比賊軍更多更精銳,所以這個弱點也是可以避免的。

眾人議論紛紛,轉頭看時,只見張輔已在閉目養神一般,正襟危坐在椅子上卻閉着眼睛一言不發,於是大伙兒都漸漸住口了。

就在這時,遠處樓上的鐘聲敲響了。張輔睜開眼睛,抬起袖子揮了一下:“酉時已過,今日就散罷。”接着他又下令道:“來人,把二將的鐐銬打開,就安排在五軍府住下。”

部將忙進言道:“二罪將是三司法共同定的罪,咱們五軍府沒權力赦其罪,更不能放人。萬一他們趁機逃跑了,英國公可如何向朝中幾個衙門的人說得清?”

張輔道:“老夫信他們不會跑,就算是被治了死罪,一樣是大明的軍人,大明朝勇士會私自逃跑?”

二將感動,伏在地上道:“英國公於我等有知遇之恩,豈能恩將仇報?”

兩個罪將的鐐銬被打開,直接被安排在張輔所住的院子附近,也只有英國公才有如此威望和心胸敢與死罪的人隔牆相處。

次日,張輔在五軍府內的走廊上與罪將又見了一面,私下裡說:“老夫昨夜又思量了一番,京營官兵久經沙場,就算擺開與賊軍用火器對射,豈有先潰的道理?你們提到炮擊後陣營動搖,老夫以為賊軍的火炮可能比朝廷新鑄虎遵炮更厲害。”

一個罪將聽罷恍然道:“正如英國公所言,末將想起來,咱們的炮打過去是一個坑,賊軍的炮非常准,橫着飛過來,一轟就是一條血路!可如何做到的,末將卻一竅不通……”

張輔道:“老夫會將此事奏請皇上,讓錦衣衛查實。另外據你們所述,火器兵接敵之後的戰術也有問題,神機營急於求成,按耐不住,錯過了接近之後一舉擊潰敵軍的時機。”

他說罷又嘆息了一聲:“若是戰敗後只是抓人頂罪,而不吃一塹長一智總結教訓,我大明官軍一遇強敵,如何能克敵制勝?”

其中一個濃鬍鬚罪將拜道:“神機營死了那麼多人,我等自知罪責難逃,只望王師來日進軍制勝,一雪前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