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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雨天的夜晚來得額外早,剛過酉時不太久,天色便漸漸昏暗,楚王宮中的宮燈陸續點亮。宮燈發出的黃光在雨幕中彷彿籠罩着一層朦朧的光暈,飄在空中的雨點被燈光一照,在夜色中亮晶晶的格外醒目。

建文皇帝住的中正殿靜悄悄的,這個時節不逢年過年,又好像沒什麼值得喜慶的事,於是沒有歌舞沒有宴席。實際上南宮一向都顯得有點冷清。

馬皇后在這種時候更是無事可做,她已經多年不侍寢,而此時天氣冷颼颼的睡覺又太早。她的情緒便發泄到了一個十歲出頭的小姑娘身上,這個小姑娘正是太子朱文奎的獨女朱南平。

“你要記住,姚姬和朱文表一對狗母子與咱們家有血海深仇,他們是你的殺父仇人!”馬皇后咬牙切齒地向沉默的小女孩灌輸着仇恨。至於稱呼別人為狗母子這樣肆無忌憚的謾罵,她已經毫無忌諱。

朱南平垂着頭,一句話都不說,只是聽着,也沒有動作,像個木頭人一樣。她實在不太像皇室貴胄,這麼貴的出身很少有像她這麼內向寡言的人,身上更沒有公主郡主的任性驕橫,反而像個出氣筒一樣。可能是她這個所謂的郡主自打生下來,實在就沒過多少嬌生慣養的好日子,經歷太過坎坷。

她在幾歲的時候甚至運氣不好遭遇了一場火災,險些沒被燒死。活下來後右眼也差點瞎了,治好後那個眼睛的視力就不太好,看什麼都是模糊的,幸好還有一隻眼睛能看清東西。稍長大後,她慢慢覺悟過來,最要緊的不是眼睛看不清東西,而是眼圈周圍留下的醜陋疤痕,讓她十分自卑,覺得比普通的女子還不如,女子天生的容貌都毀了。

朱南平幾乎不出門,出門也遮着臉。但在宮裡頭特別是在長輩面前拿塊布遮着臉顯然不行,所以她此時站的角度也很有點心思,右臉背着燈架的方向,陰影稍微讓右眼不那麼顯眼,心裡便能安心一點。

馬皇后正繼續說著自己的話,她傷心地擦了一下眼淚,“你父親已經被害死了,現在你是我唯一的親人……我說話你究竟在聽沒有?!”

朱南平小聲道:“在聽。”

馬皇后又道:“姚姬和朱文表是你的殺父仇人,記住了?”

朱南平點了點頭。馬皇后這才滿意了一些,想了想說道:“以後我給你找個有能耐的駙馬,你要讓他造反,把屬於咱們家的都拿回來!那些出身卑賤的宮女,最後還是卑賤的命!”

不得不承認女人是很有想象力的。

……張寧同樣沒有這麼早睡的習慣,他從姚姬那裡回來,先去卧房旁邊的書房消磨一陣時間。已經想好今晚和妻子周二娘睡了,但不想這麼早過去,因為和一個年輕美貌的女人呆在一個有床的房間里,又可以隨意的話,不管時間早遲就會忍不住到床上去做那事。

起居室這邊的書房沒有公文卷宗,多是一些不相干的書籍,時不時看看還是很不錯的,可以轉換思維。這個時代識字的人,這麼打發時間也是不錯的。

張小妹來到了書房,正好張寧看了公羊傳有點感想欲寫段文章,遂喚小妹幫着磨墨。小妹道了一聲“稍等一下”好像想起什麼,便出門去了,過一會兒拿了塊硯台過來磨墨:“這個放在這裡,哥哥用它罷。”

只見這塊硯台十分粗質,看着又似乎有點眼熟。小妹道:“我從南京老家帶着的,哥哥以前讀書科舉時用了好多年。”

張寧搖頭道:“大老遠的你怎麼帶個硯台走?”

“記得那年哥哥忤伯父之命,一定要帶我去京師,走的時候倉促,我胡亂收拾了一包東西,這硯台是誤拿的。後來發現了又想着哥哥讀書時節儉,用過那麼多年的東西,便沒捨得扔。”

張寧玩笑的表情漸漸收住了,心中湧起一種難言的情愫。

又聽得張小妹說:“再後來南京老家沒了,伯父和大哥大嫂也沒了……”她的聲音漸漸有些哽咽,淚光中她又露出了微笑,抿了抿小嘴帶着笑容道,“幸好哥哥還在。”

張寧一句頓塞,伸手扶在她的後腦上,好言道:“南京老家還在的,等哥哥打敗了南直隸的敵兵,咱們就搬回老家去住,不用再外漂泊了。”

“真的?”小妹露出了真正的驚喜。

張寧使勁點頭:“我對小妹說過的話,一定能做到!”

……

于謙馬不停蹄,將整個鄱陽湖外圍的府縣幾乎都轉了一個圈,力圖對防區內的地形風物都實地了解了一遍。他的一份奏書也是改改停停,半個多月了仍未寫完。

文中想給兵部提交的防務方略倒是差不多完工了。在江西呆了幾個月,于謙認為調兵鄱陽湖東岸作戰雖然有分兵之弊,但因此可以有效保住鄱陽湖的控制。江西無險可守,鄱陽湖是唯一的屏障;此時因九江、都昌等諸環湖城池全在朱雀軍之手,又有漢王降軍水軍於湖上活動,切斷入湖口,所以長江上的官軍水師無法到鄱陽湖。不過一旦放棄了東岸,讓官軍在湖岸飲馬,鄱陽湖的控制權就難以保證了,一則官軍有了據點,二則湖上的漢王水師太弱。于謙建議在東線作戰,最大的戰略目的是為了保住鄱陽湖。

他論述自己的軍事見解洋洋洒洒幾千文,十分流暢。唯一寫得艱澀的東西,是想向武昌要槍要炮。

據于謙了解,上次兵器局研製的燧發槍第一批已經造了出來。張寧和兵器局眾官吏既然決定停止製造火繩槍,新造燧發槍,便說明新火器有其過人之處,才能取代原來的火器。據說燧發槍發射速度更快,更不怕潮濕等天氣影響。

于謙想要這一批新武器,心下也覺得是合情合理的要求。永定營既是朱雀軍最精銳的部隊,理應裝備最好的兵器;另外江西目前壓力最大,投入力量是毋庸置疑的。

除此之外,漢王軍降兵在戰陣上真刀真槍拼殺恐怕很難是宣府大同精兵的對手,他們也應該裝備火槍重炮,以便有資格和官軍對陣。而且應該儘快將軍械調撥到“漢王軍”中,以便訓練;這股人馬中很多人以前在九江就得到過火繩槍,教習使用,但戰術陣法等尚需重新訓練方堪使用。

對於這些合理的要求,于謙卻久久不能動筆。他不禁自問:這麼上奏適合么?關鍵是會產生什麼效果?

一日他踱步到都昌縣城頭,眺望着鄱陽湖一望無際的水面,心中總算理清了自己多日的顧慮。

首先是王儉的來訪,于謙內心擔心此事已敗露,所以不得不質疑現在湘王對自己的信任程度。而且他手握重兵在外,節制整個江西的軍政大權,本來就會讓上位者提防,這是人之常情。因此于謙不得不慎重權衡自己的言行。

如果此時向武昌索要大量槍炮,會被視作是一種試探還是要挾?

被認為是明目張胆的要挾應該還不至於,永定營的將士出身立場十分清楚,不能與于謙有太多的關係;至於九江收編的降軍,雖然好不容易收了些軍心,但時間尚短戰鬥力也比較弱,要讓那幫人跟着一個于謙謀反恐怕要求太多。

視作試探是很有可能的。于謙確實也很想試探一番,如果武昌已不信任自己,那在江西掌兵會有諸多掣肘,從各方面考慮做江西巡撫更是有害無益,這官做得還有什麼意思?

但是通過索要軍火的手段來試探,又似乎不妥,過於咄咄逼人。一個人敢於調高自己的姿態面對上位者,就是把自己放在了對等的位置上,並且已經準備好了承擔對抗的後果;否則這麼做無疑戲猴上躥下跳,毫無用處。

就在這時,大將衛斌走上了城頭,向于謙走了過來。于謙便暫時擱下胸中的顧慮,與他見禮寒暄幾句。

在這城樓高處,衛斌也同樣會眺望大湖水面,回頭嘆道:“大人在這個地方,真是好風景。”

于謙隨口道:“甚好。卻不知鄱陽湖水深幾何?”

衛斌道:“湖中央可行大船,水應該是很深的。岸邊就淺了,大人請看,那艘大船並不靠岸,而是放小船過來,因湖岸水淺大船吃水不夠。”

于謙微笑道:“正是上岸就水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