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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廣武昌城,此時根本看不出來是一座正被四十萬大軍虎視眈眈的城市。只是陰雲密布的天氣讓這座古老的城池的色彩更加黯淡,也更加陳舊。

一副轎子在於府門前停留,一個叫人眼睛一亮的年輕婦人從轎子中走下來,讓府中出來的幾個人迎接着從偏門進宅子去了。她是羅幺娘,首輔楊士奇家的人,出現在於府實屬正常。世人都知道楊士奇同於謙的關係亦師亦父亦友,乃士林佳話,那麼兩家的家眷有來往就沒什麼奇怪了。但實際上于謙的夫人董氏和羅幺娘確實無甚交往。

難得的邀請,所以當羅幺娘被邀請到於府時,她一點都不隨意,從着裝打扮上就看得出是精心準備過的。

羅幺娘在後宅的茶廳里入座,只見她上衫穿着近似米黃色的綢緞,整體是淺色的團花花紋,交領是絳紫色的料子;鵝黃色的絲質飄帶作為披帛,從兩肩搭下面,輕輕系在腰際。上衣扎在裙子里,下裙是月青色綉着雜色花紋的錦緞。整個人看起來富貴中不夾庸脂俗粉之氣,很符合一個大官僚的家勢。相比之下,同樣身份地位的董夫人卻樸素隨意得多,人靠衣裝馬靠鞍非虛言,穿着棉布月白襖裙的董氏被人一比,好像不是一個階層的婦人一般。

董氏對這個尚未出閣卻打扮得成熟得體尊貴的娘們顯然很有點戒心,不過她沒表現出什麼敵意,強作微笑用客氣而寒暄的口氣問道:“聽說羅姑娘從江西送了一封書信到王宮,你是什麼時候去江西的呢?”

羅幺娘老實答道:“八月初。”

“哦……這麼早就去了。”董氏點點頭,她在心裡微微一算,張寧是八月中旬才動身從武昌啟程,羅姑娘顯然不是去找張寧……雖然當年羅幺娘和張寧沒有成功的姻緣在京師官場人盡知之。那羅幺娘去江西見誰?毫無懸念,她是去找她的“知己”董氏的丈夫于謙。

但董氏把話打住,並不想當面揭穿。她今天邀請羅幺娘,既不是為了像市井潑婦那般吵架,也不是要質問。

董氏冰涼的手指捧在茶杯上取暖,又道:“夫君在江西為官,最近傳言四起,我每日挂念憂心;得知羅姑娘剛從江西回來,又是楊閣老家的人,我便動了邀請羅姑娘到寒舍的念頭,想問問那邊最近是什麼情況。”

“情況不太好,九江很險,因此我才被攆回來。”羅幺娘道。

董氏忙問:“怎麼個不好法?”

羅幺娘沉下臉尋思了片刻,便要來了紙筆,“上北下南左西右東,長江大致是這麼流的,咱們的武昌在這裡,九江城在這裡,東邊是鄱陽湖。官軍三路大軍圍攻九江城,有十多萬人馬……我離開之前,就在這裡的鄱陽湖打了一仗,咱們九江軍的水師全軍覆沒,聽說水陸總共損失超過一萬五千人。現在除了九江城,江西所有地方都改姓了。

朝廷官軍從東面、南面兩路進攻九江城,湘王和於大人統兵就在城裡。管局還有一路大軍在長江北岸的黃州,也要渡江從西面進攻九江。”

董氏瞧了紙上圈圈線線半天:“王爺他們還走得掉么?”

羅幺娘沉聲道:“不好走掉,他們也不願意走。一走過不了多久,打仗的地方就是武昌。”

“那怎麼辦?”董氏忽然抓住了羅幺娘的手腕,以往對羅幺娘的醋意敵意都彷彿變得不重要了。在遠方的一座從未去過的陌生城池中,兩個男人,一個是她生存於世上的依靠,一個是她又恨又朝思暮想的情人。如果這兩個人一起消失在那座城中,那她所有的一切還剩什麼,下半生該怎麼辦?需要在家中自盡追隨么,可是還未成人的于冕怎麼辦?

董氏隱隱中感覺厄運和災難正在自己的頭上降臨,這是對自己罪惡的懲罰么?

羅幺娘道:“夫人知道武昌城內外遠近有很多軍營么?”見董氏搖頭,她便解釋道:“平安……湘王把武昌新軍兵權給了周將軍,就是湘王妃的父親,大概有好幾萬兵馬;周將軍應該會率大軍東進去救。”

董氏問:“周將軍何時出兵?”

……離於府不遠的楚王宮中,姚姬也有同樣一個疑問。

她在武昌政權中的影響極大,自身為建文帝貴妃和湘王生母的身份自不必言,五大臣之一的姚和尚是她的同父同母兄長,手裡還有內侍省,觸角從官場、軍營一直伸到市井,連南衙官僚也常常與她有信件來往。

但姚姬的影響幾乎都是間接影響,她沒有過直接參与朝政政務或對大臣發號施令的先例。畢竟現在不是唐朝武周的形勢,士大夫對後宮婦人直接參政抵觸更大,姚姬自己平常也很注意分寸。所以現在她無法直接下令周夢雄出兵,只能關注內閣的動向。

今天她還在吃午飯,剛剛動筷子,聽說夏常侍從內閣回來了,立刻就放下筷子,喚夏常侍進來說話。和她一起用膳的周二娘和張小妹也跟着放下筷子,坐着等。

夏雨走進房間,悄悄打量了一番裡面的人,便彎腰對姚姬說道:“大堂上議事剛散,周部堂也來了。他極力勸說楊首輔及其他兩個閣臣朱、鄭,說現在不是出兵的時機,要再等一等。”

姚姬的臉拉下來,周二娘忙低下頭。夏雨看了一眼周二娘,小心說道:“周部堂不是不願意出兵,他認為現在新軍訓練還不夠,對戰陣生疏,需要抓緊時間勤加訓練,等有把握時才能出兵。”

姚姬皺眉沉吟,夏雨揣摩得准,接着就忙道:“對了,諸閣臣也問了周大人,萬一九江失陷永定營覆滅,後果不堪設想,該當如何?”

“他怎麼回答的?”姚姬忍不住問。

夏雨道:“周大人當著諸臣的面吼了起來,說事到那一步,他會甘願凌遲而死。”

夏雨上前一步,壓低聲音道,“據報,黃州的官軍已經大部渡過長江,內閣認為這股官軍不會進攻武昌,而會向東合圍九江城。江北軍已部署在武昌到九江城之間,號稱十萬,不過內侍省多方打探的情報估計,加上增調的地方軍總兵力應在五六萬之間。周大人若此時出兵,必須先和北路這股人馬交手,如果不能擊敗北路軍,援救九江城便無從談起……周大人的顧慮也有些道理,武昌的新軍從去年就開始籌備,一直到現在才成軍;如果周大人這回出兵沒能打敗北路軍,甚至於戰敗了折損了新軍,咱們整個湖廣真就無兵可用,難以支撐官軍的進攻。”

姚姬輕輕閉上眼睛,睫毛微微顫動。前陣子不斷有周夢雄在新軍中擠兌朱雀軍老人的傳聞從心裡一閃而過。

良久後她才冷冷問:“大堂上朱恆說了些什麼?”

夏雨一時間不好琢磨姚夫人的意思,只是直覺有些異樣,朱恆現在既不是首輔、也不掌兵權,另外還有幾個閣臣,但為何姚夫人獨獨問他的說法?夏雨回想了一下,答道:“朱部堂兩次督促周大人加緊準備,但至始至終並未提出要求他馬上出兵。”

姚姬抬起衣袖輕輕一揮,什麼也不再說了。夏雨忙執禮後退:“屬下告退。”

“吃飯吧,還干坐着作甚?”姚姬看着同桌的女子,強作一副淡淡的微笑。接着又好言對張小妹說了兩句家常,問她,“今天中午廚子做的菜還好吃么?”

“好吃……”張小妹用蚊子一樣的聲音說。姚姬聽出異樣,偏了下頭看她,“怎麼了?”

張小妹忽然哭了出來,埋着頭徑直就拿袖子抹眼淚,哽咽道,“哥哥被敵兵圍住了,不知道現在他吃的是什麼,能不能吃飽飯……”

姚姬聽罷十分疼惜地輕輕拍着小妹的背,“放心罷,你哥在軍中是幾萬人的統帥,若是連他都吃不飽了,那麼多人怎麼辦?所以你不用擔心這種事。”

周二娘被冷落了好一會兒,見狀也安慰了張小妹幾句,又道:“我父親一定會率兵去幫王爺的忙,下午晚些時候,我回去一趟,問問他。”

姚姬聽罷輕輕說道:“寧兒又不在家,你回娘家住兩天儘儘孝也好。”周二娘忙道:“娘家有我的哥哥周忠,我現在盡孝應該對婆婆才對。”

張小妹不管倆人的對話,只記得周二娘說會求她父親調兵去救,當下便露出了幾分信心:“哥哥走的時候,正經向我保證過,一定會打敗官軍,得勝了就回來。”

姚姬聽罷愈發覺得張小妹招人喜歡,便說道:“文表最疼的就是你,他也沒騙過你,應該是能說到做到的。”

及至下午,周二娘果然收拾了一番,出楚王宮回娘家去了。等到半夜父親周夢雄才回來,穿着一身鐵片一臉的疲憊,在客廳里見到周二娘,他什麼也沒問,立刻就抓住重點:“你早點懷了朱家的血脈才是正事,還用理會軍政國事?”周二娘道:“女兒什麼也沒說,父親哪裡覺得我干政了?”周夢雄道:“那你就什麼也別說了,反正你也懂,等這麼一夜,早點睡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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