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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縣衙多比較破爛,房屋只要還沒垮決計不會修新的,因為衙門是公家的、當幾年就會走的縣官不會自己掏錢修,而且破爛反顯得自己清正廉明。張寧今晚落腳的德化縣衙也不例外,他就住在陳舊又破爛的後宅廂房裡。這屋子的窗戶扇都鬆動了,一起風就“嘎吱”亂響。因為是親王入住,房間里的用度也比較“破費”,一下子點了三四支蠟燭照明,饒是如此,牆壁擺設上的積垢和褪色的斑駁也讓這裡顯得暗淡昏暗。

辛未安靜地坐在門口的一把木椅子上,看着他在屋子裡長久地做一些瑣碎的事,比如在書案前發獃,或者提起筆寫了幾個字又揉碎,站起來來回踱步,接着又坐下。

張寧沒和她說話,她也就一言不發不便打攪。此時,她似乎看到了這個光鮮的男人背後的另一面,也感受到了他的危機。

辛未記起了剛到九江時的情形,前呼後擁萬眾敬仰,沿途人山人海;而且在別的地方好像也是這樣,富貴、尊崇、權力等的象徵,而且光明正大,如陽光里的絢麗。而現在,在這破舊的廂房裡,陰冷潮濕,光線昏暗,只有辛未自己一個人陪着他……他看起來沮喪而心煩,頹廢而弱小。

以前辛未只是對他擁有的一切羨慕而嚮往,反倒是現在她忽然覺得更真實了。在高門大戶下面的窮困茅屋裡生活過;在人們花錢找樂子又鄙視的風塵青樓呆過;在三不管的山林神教中熬過,她是最能體會到羞於見人想逃避的那種感受的。人們往往把自己好的一面展示出來炫耀,而挫折的時候只能藏起來,或許這便是她為什麼總覺得別人過得很好,自己卻很悲哀的原因吧?

就在這時,張寧忽然注意到了坐在門口如同一件擺設般安靜的辛未,開口道:“這麼晚了,你還坐着作甚,今天沒事你可以去睡了。”

這幾乎是他今晚在這房間里對辛未說的唯一一句話。

辛未道:“此地人生地不熟,我今晚就一直和王爺在一塊兒。”

張寧聽罷露出自嘲般的笑意:“誰還能害我不成?如今就算張輔有機會,他也不願意用下作手段贏得不光彩。”

辛未不答話,但依舊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張寧莫名其妙地發火道:“我懶得管你,你要不怕凍死,一整晚都給我坐那兒!我要睡了。”他說罷便三下五除二寬衣解帶,拔了外套和靴子上床拉被子蓋上。

又是很久的沉默,但房間里的各種聲音沒間斷過。搖曳的燭火中,鬆動的窗戶噼啪響動,還有那張床時不時隨着張寧翻身“嘎吱”搖着。他在床上翻來覆去的,就沒消停。

這時他又先搭話了:“這屋子風都關不住,你坐着不動不冷么?”

辛未道:“不算什麼。”

“過來。”張寧下令道。辛未便順從地起身走到了床邊,然後和身側躺在他的身邊,她拿胳膊撐着自己的頭,眼睛大膽地注視着他的臉。張寧也這麼瞧着她,這姑娘的臉長得對稱勻稱、五官端正,加上年輕生動,着實也算個漂亮的小娘;只不過額頭很平、絲毫沒有飽滿的形狀,按照面相說這樣的面相前半生福氣不好,這麼一想好像還真有點准,辛未要是小時候幸運,也不會身在什麼辟邪教的。

“挺漂亮的。”張寧在女人面前從來吝嗇褒揚之詞,哪怕是心情不好的時候。

辛未抿了抿嘴,目光故意看向別處,不動聲色地輕輕說道:“王爺要是喜歡,我先寬衣解帶……”

“罷了。”張寧拉了被子搭在她的身上,接著說道,“我要是輸了,內侍省也不再有實力能管住你們,你打算做什麼?”

這句話好像話中有話,辛未想起自己曾經試圖逃跑過、差點被捉回來殺掉,這件事張寧也是知道的。她一下子被問住了,不知該怎麼回答才好。

張寧道:“睡覺了吧,明天還有事。”

辛未聽罷心裡一急,隱隱中一個心思越來越清晰:自己好不容易才看到了一點希望,就這麼放走?張寧是遇到了挫折,但他不是一定就會完。而這種危機,對於她辛未來說未嘗不是時機,雪中送炭從來都比錦上添花難得;只有自己一個人在他身邊的機會從來都比和一群女人爭寵要容易。

但是要怎麼說,說自己要陪他同生共死?像這種表忠心的話,湘王恐怕是沒少聽下面的人說,起不到任何作用還顯得假。

辛未脫口道:“就算王爺真輸了仗,我也願意一直追隨左右,只要你覺得我還有用的話。”

“哦?”張寧翻過身來,屋子裡沒別人,他也不忌諱直接說道,“你或許不懂輸了此役意味着什麼。就好像一個財主,你以為他家底厚做買賣賠了剩下的也很可觀,但大凡堵上身家的買賣,弄砸只能是一身債收場,沒有留一手的餘地。”

辛未的聲音很輕,但是口齒清楚:“王爺自然看重身份地位權勢,但在小女子看來,不過是身外之物。身外之物沒了,你的模樣沒有變,才華也不會被偷走,還有你對我那樣……哎呀,不說了。”

這番傾述十分真切,張寧聽得,心裡竟好受了不少,不禁伸手摟住她的腰,辛未順勢把頭溫柔地靠過來,光滑的臉輕輕摩挲着他的脖子。

……

次日,一行人並未立刻回九江城。張寧昨夜得知湖口縣的官軍要出城決戰,遂準備多留一天。他甚至不顧鄱陽湖面被官軍控制的風險,再度率衛隊來到了湖岸的一座山上觀望。

不過一直到中午什麼也沒看見,隱約之中聽到了對岸傳來隆隆的炮響,僅此而已。

張寧屏退左右,獨留于謙一起在山崖邊觀景,過得一會兒他便用很誠意的口氣說道:“若你我現在還是故交好友,廷益會有什麼逆耳忠言勸故人?什麼都可以說的,哪怕是當面罵我。”

于謙抬頭打量了張寧一番,又轉頭看着湖面,好像不理會似的。但張寧頓時覺得他會說心裡話了,不然于謙此時想都不用想就有一大堆恭敬但無用的套話敷衍出來。

如此窘況,張寧確是很想聽聽於謙的真實看法。畢竟在張寧的心裡,這位能留名千古的名臣應該是相當有本事的,他比此時的世人更加看重於謙。

“王爺請看湖邊的浪頭。”于謙終於開口道,“風往湖邊一刮,又有後面的水擠着前面的浪子,順勢就涌過來了……時至今日,臣非有言不進,或是瞻前顧後,實在是無計可施,不然早就進言了,何必等到今天?”

張寧點頭稱是,態度極其寬厚。

于謙又道:“不過王爺問臣有甚看法,倒是有一些。朝廷官軍布兵數十萬圍剿,進逼九江的各路水陸兵力亦不下十萬;光憑咱們在江西的人馬絕非敵手。昨日不到半天,九江軍就損失了一萬多人,由此看來真正能寄希望的只有永定營一萬多兵力,只有官軍幾路進兵的十分之一,如何取勝?臣曾思量直言,放棄九江;但此地事關全局,細想之下還有一點指望,那便是武昌新軍。”

張寧沉思,武昌新軍人數是不少,造入名冊的數目就不下六萬,只可惜成軍時間太短,訓練不足且毫無實戰經驗,要靠他們對抗精銳官軍,恐怕也是十分困難的。

于謙道:“若只靠永定營,在九江與官軍打、或是撤退等官軍進逼湖廣再戰,實力高低並無變化,結果也不會有什麼區別。若是醴州、岳州的兵也回調收縮,那咱們面對就不是十萬官軍,而是四十萬,有弊無利。因此臣以為,目前唯一的辦法就是武昌新練的兵馬;這也是王爺很早就為今日的決戰開始籌備的。

有兩個辦法,一是憑藉九江城的大城工事,囤積糧草固守待援,讓大戰在江西解決;這條路的壞處很明顯,一旦等官軍合圍之勢形成,咱們在九江便無路可走,被圍死了,是個笨法子。二是放棄九江和江西,徐徐向湖廣退兵,拖延時間等新軍準備妥當合軍增強兵力再戰……

不過後者也非萬無一失,放棄九江後,往湖廣方向再無堅城高牆可以憑據,恐怕只能在官軍的追擊下一退再退,很快就要被逼到武昌,照樣無路可走。況且咱們雖是主動讓出江西撤退,卻形同戰敗,這會造成不利的大勢。”于謙再次看着湖面,“就好像那浪頭一樣,風刮水擠,控制不住勢。特別是武昌新軍,大量士卒軍心還不穩固,人多勢眾打順風仗易,見勢不妙苦戰則難。何去何從,只有王爺才能下決定。”

張寧聽罷覺得言之有理,遂向于謙拱手一拜。于謙急忙彎腰道:“臣不敢當,不敢當。”過了片刻,他又說道:“臣自當會與王爺同進退。”

這句話張寧信,如果戰敗了于謙被朝廷捉住,他的下場恐怕也比自己好不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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