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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直隸太平府的大地上,成片耕地中的稻穀已經收割完了。水田裡裸露出了白晃晃的水面,稻樁點綴在裡面,遠遠看去就好像一盤盤甜白粥灑進了點點芝麻;而有一些田裡則放掉了水,變成了旱田,稻樁被割倒堆在田裡焚燒,處處煙霧繚繞,這東西燒過了的灰落在田裡能堆肥,旱田裡接着就可以種豆了,還能多收一季糧呢。

可這時田地之間的村子裡卻不寧靜,好幾條狗在村口蹬着腿“哇哇”狂吠,被人一嚇唬掉頭就跑,一邊跑一邊叫,又追得村子裡的雞撲騰着翅膀到處亂飛。那些雞受了驚嚇可不會輕易罷休,“咯咯聒”地叫個不停。

村子裡的人也不消停,有小孩子在哭,有男人在罵。村子裡站着幾個戴青紅高筒帽蹬皂靴的人,那是官差,腰上還掛着寬刀鞘,手按在刀柄上,正指手畫腳地嚷嚷着;更嚇人的還有一身鐵片扛着尖尖鐵頭兵器的軍士。里正、保長等也來了,還有許多圍觀的村民,一時間許多人都聚在了一塊兒。

“差爺,今年不是派過役了么,年初修河堤,接着又修縣裡的牆,怎麼又要征丁?”一個年長的村民理論着。

一個操着外地口音的軍士扯着嗓子吼道:“朝廷大軍要去平叛,西邊!不順流,行船常要人拉!地方上的青壯不去拉,難不成要將士們拉了船推了車,又上陣去賣命?當俺們是牲口么!”

那軍士是個魁梧的大漢,一身都是鐵手裡還拿着兵器,人們聽他吼一嗓子都有點畏懼。

但村中長者似乎鐵了心要出頭,又述苦道:“剛晒乾稻穀交了秋糧,官府又來強買軍糧,給的都是寶鈔……”

“咱們是去打叛賊!”軍士大怒,“你們多半抗命阻撓,是否與造反的叛賊勾結?”

村民忙叫苦不迭,“草民哪敢造反哪……”

就在這時,一個後生牽着一頭騾子從村口歪脖子樹下走過來,見許多人聚在那邊,便問一個婦人,“李嬸,這什麼事,官府又來買糧了?”

剛說到這裡,那邊就有個披甲大漢喊道:“小子過來,把騾也牽過來。”

後生只好慢吞吞地走了過去,也不敢問叫他什麼事。披甲大漢問:“哪家的,叫啥名?”然後又對里正說,“你查查,這家小子在不在名目上。”

說罷那披甲大漢的眼睛就在騾子身上打量個不停,念念有詞,“不錯,腿兒有勁,可以拉車的。”

里正抬頭說道:“在的,這家有兩兄弟,必定要出一個人替他們家頂徭役。”

大漢一喜,說道:“騾子先徵用了,三天之內,你再和其它人一起上縣裡。”說罷招呼同伴上去牽騾子。

後生一看哪裡肯依,幾句話就要他的騾?後生一手抓住韁繩雙臂就抱住騾的脖子,紅着臉粗着脖子道,“你們要作甚!要叫我傾家蕩產不成,這頭騾是咱們家的命!”

大漢上前來拽住後生腦勺上的頭髮扯過來,另一隻手舉起一張蓋印的紙,“看清楚告示,敢抗命就是造反!”

“我不識字,我也不造反,我只要自家的螺……”後生幾乎要哭出來。披甲大漢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輕飄飄地就提了起來,可後生手裡死命抓着韁繩。大漢突然從腰間拔出明晃晃的刀來,眾村民嘩然,前面的紛紛倒退了兩步。不過那大漢並不是要殺人,一刀斬斷了韁繩,頭一扭遞了個眼色,叫同夥牽走了螺。

後生被放倒在地上,掙扎着大哭道:“我現在就跟你們去服徭役,我去拉車,跟螺一塊兒。”

大漢總算同意了,又大喝道:“各家得了信的,都出個人過來排好,俺點點人頭!”

……

英國公張輔戴的鐵盔下面,幾根花白的頭髮被江上的風吹得直飄,他臉上黝黑的皮膚和皺紋充滿了風霜的痕迹,但是馬上的身板卻挺得筆直。眉間三道豎紋讓他看起來嚴肅而威嚴,正對馬前彎着腰的一個壯漢訓話:“皇上削了你的爵,也是你自個不爭氣。今番老夫再度舉薦你出來,遂不帶兵了,但給你的差事也不可等閑視之。大軍未動,糧草先行,你定不能出半點差池。”

這壯漢正是以前的武陽侯薛祿,不過現在他已經不是貴族身份。但有時候想開了,只要靖難之役中的同袍還在朝里,人脈還在,公侯爵位其實也不必太過看重。

薛祿恭敬地答道:“末將只要還能跟隨國公,情願做一小卒,鞍前馬後敢不用命!您放心,沿途大軍所需,末將定會安排妥當。”

張輔又叮囑道:“朝廷連年用兵,百姓負擔已是很重,你要時刻記着體恤百姓,從嚴約束部下,違法者嚴懲不貸!”

“得令!”薛祿鏗鏘應答。

張輔踢了一下馬,中氣十足道:“一起走罷。”

薛祿牽過馬韁,翻身上馬,策馬快行跟上了張輔的隊伍。一行人越過一個小山坡,眼前的光景豁然開朗,一副壯觀的場面就出現在眼前。

成列隊的步兵,長長的兵器如樹林一般成片緩緩移動,馬兵、車輛絡繹不絕,空中塵霧騰騰,旌旗蔽天,人馬大隊前後不見頭尾,如一條巨大的黑龍一般。江面上,千帆競過,無數的船飄在水上,還有那車輪舸往來,上面安裝着水車,就像輪船一般行得極快。

薛祿看了許久,便開口道:“我大軍一部數月前就進駐徽州,動靜極大,如今已進逼饒州;尋常來看,賊軍理應過鄱陽湖拒我大軍才是,不想賊人竟不為所動,似乎已算到咱們的方略。賊首不可小窺,或其中有高人。”

張輔冷“哼”了一聲,“自南直隸去江西,本就該走長江便捷;我軍先進徽州,但凡有點明白的人也會防着長江水陸之道,什麼高明可言?

今番我大軍分三路擊敵,堂堂之師,豈是‘聲東擊西’‘調虎離山’可一言度之?若是賊軍膽敢以主力迎擊抗拒南路徽州兵,九江府便失矣。而他們按兵不動,誓要保九江,南路大軍便盡奪饒州諸地,掌控湖東;湖口因此變成孤城,孤城無糧道、亦是走投無路之地,賊軍大股不敢拒守湖口。因此我大軍控湖口也是囊中取物,遲早之事罷了。於是賊軍重九江,他們也只有九江一地;賊軍主力被東面牽制時,我北路京營便可自江北南下,渡江切入九江西面,九江亦成孤城。三路合擊,縱是賊人插翅也南飛!”

薛祿聽罷不禁說道:“此戰我軍勝算在握。國公先定南京,後滅湖廣叛亂,蓋世之功當屬我大明之首。”

張輔淡淡地說道:“平定漢王起兵,是皇上御駕親征,天子不戰而屈人之兵;今番攻滅湖廣叛軍,也是皇上英明聖斷,老夫豈敢居功?”

張輔此時確實滿懷自信,他實在想不出叛軍還有什麼辦法。經過長時間的準備,朝廷已經完成了對湖廣政權的多方部署。在這個時候,朝廷可謂不惜重兵勢在必為,對湖廣的軍事力量部署總數達到約四十萬人……從四川調出的軍隊加上河南、荊襄地方軍,協同京營一部,威懾湖廣上游及中部岳州諸重地,主要作用以威脅牽制;江北岸的京營北路軍,長江下游沿江而上的中路軍,從徽州出擊的南路軍,三路進剿,直接發動江西之役,奪九江重鎮、滅叛軍精銳。

部署的兵力加起來大約近四十萬人,不過朝廷是難以把這四十萬大軍都集結在一個地方全數出動平推的,不僅因山川地形限制之故,要集結在一處山高路遠;而且這麼多人集於一個地方軍需消耗是個很大的問題,光是糧草調運財政就受不了。分開部署則能直接從地方上得到大部分補給,極大地減輕了朝廷的負擔。英國公定方略,進攻的部隊分三路,除了考慮作戰策略,也能更好地分化大軍消耗。

四十萬人當然很難全部調動起來用於進攻,饒是如此,單是部署進軍江西的三路機動部隊加起來,重兵力也不下十萬人,對“叛軍”顯然形成了絕對的力量優勢。

英國公張輔策馬而行,一路看着長江水陸上的千軍萬馬,心情澎湃。他心想:今年年關之前就能解決湖廣叛亂。

漢王已滅,宣德皇帝威信地位上升,等平定了湖廣,天下也就該太平了吧。朝中早有議論,要罷下西洋事,停泊在港口的海師艦隊也折騰不了多久了;交趾也要撤軍;在北疆蒙古,宣德皇帝應該不會學他的祖父北征了,轉入防禦是既定國策。四方收斂,與民生息,天下安寧。

張輔覺得自己這一仗之後,功勞也夠了,接下來便可解甲歸田,有高位厚祿,也該跟着享享太平盛世之福。一時間他便心情大好,臉上的皺紋也漸漸舒展,迎着戰馬奔跑中的風分外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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