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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輔曾記得九江府地方官上書的奏摺里這麼描述過,背倚廬山、襟江帶水。如今實地一看,地方官的說法大抵是沒錯的。其南面是廬山峻岭,北面直面大江,周圍江湖環繞,往大處看地形有些複雜……但張輔自上岸起,在外圍連一個敵兵都沒見到,百姓也躲起來了,既然外圍周邊沒有布兵,那無論什麼山川形勢便都形同虛設。叛軍龜縮在城池附近,只有靠近城池四面的一小塊地盤才值得注重。

九江城所處的位置,似乎像一個向左偏斜的“丫”,西南是甘棠湖,東面是白水湖,北面緊靠長江;更南的地方是廬山,不過此時情況叛軍兵力異常收縮集中,力量輻射不到廬山那邊,所以廬山幾乎沒有戰術價值。通常看來,城池東南方面陸地地域廣闊,利於大軍縱橫捭闔;不過張輔選擇將最先抵達的中路軍從白水湖北面較狹窄的通道進軍。

因中路軍水陸並進,輜重多以船運。從白水湖和長江之間的走廊進軍,雖有難以迴旋的空間,但利在可以直接從長江上獲得物資,畢竟江湖水面已經全部在官軍控制之下。

官軍中路大軍陸續到達鄱陽湖西岸,前鋒已在白水湖東側修築營寨。營地除東面是湖,北面是江;東、南兩面都是山林還有竹林,可就地取材修營寨,什麼水源、燒柴更是不缺,這也是內地作戰的諸多便利。

張輔正在中軍大營聽取夜不收的探報,這些稱為夜不收的精銳是來自宣大軍中的斥候,以前主要在長城以外針對韃子部落偵查情報,個個弓馬騎射嫻熟,調入內地作戰後照樣是很能幹的,幾天功夫已把九江城內外的情況摸了個大概。

“叛賊正在城外三面築堡,分別在靠近磐石門、湓浦門、文明門三地修築工事。三處工事構造都一個樣:選了地形高的山坡築土牆為堡,又在牆下挖深溝,形同驛城;土堡外圍,又憑藉湖泊和城牆縮短防禦線,環形再挖兩道或三道溝塹,築腰牆在後。遠觀之,工事見深大概一兩里地;看起來不先拿下這些堡壘,大軍難以摸到城牆。”

一個武將聽罷笑道:“這是城外再築城加鐵箍的蠻勁,他們把城池圍得水泄不通,打死不出來,是要打算在裡面生崽子了么?”

眾將頓時哄堂大笑。在大夥看來,一座被圍死的孤城,周圍所有地盤都丟了,防得再緊又有什麼用?

剛說到叛賊要龜在裡面生兒子,忽然就有一員小將進帳來報:“稟大帥,大股賊軍自磐石門出,浩浩蕩蕩向東來了,怕是想攻打我們!”

“你等沒有看錯?”張輔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

小將神色有些無辜:“起碼上萬的人馬,還有大量的重炮車輛,朗朗乾坤之下大搖大擺地走大路而來,末將應該……應該不會看錯的。”

叛軍要出城來戰已是不可思議,最起碼應該走西邊,這樣的話還可以理解為想棄城脫身;可向東面出來,他們想幹什麼?好像唯一可能的就是要來攻打官軍……難怪報信的將領也直接這麼說。因為目前靠近九江城的軍隊就是中路大軍,前鋒已在白水湖旁駐紮,只有這麼一處軍事目標,叛軍也正好衝著這邊來。

“傳令陳璘在大營外準備迎敵。”張輔下令道。接着便喚侍從備馬,直率一干中軍武將前去觀戰。

一個多時辰後張輔騎馬來到了前線,白水湖東面,就是一馬平川的平地,其間能看見村莊和耕地。視線遠處,只見密集的步兵在運動,鑼鼓聲聒噪不休,他們有條不紊地橫向展開,陣法沒什麼稀奇的也就是一個接一個的方陣,就好像大地上一塊塊的莊稼地一樣的形狀。後面又湧來了一群騎兵,甲胄亮閃閃的十分顯眼。叛軍展開之後,便緩緩向前進軍,遠遠看去一大片人。

幾年前張輔就耳聞過湖廣造反的叛軍了,而這次挂帥以來所率軍隊也與叛軍兩番交手,不過確實是第一次親眼見到成千上萬的“真匪”……在官軍中已有了一種口頭上的稱呼,叫做真匪和降賊。所謂降賊就是指漢王兵敗後,投奔湖廣的殘餘軍隊,這種叛軍沒什麼戰鬥力,鄱陽湖水戰一觸即潰、湖口縣沒打就投降甚眾,就是這種兵;還有一種就是“真匪”了,真匪是很不好對付的,別說之前在湖廣官軍戰敗多次吃夠了苦頭,就眼前不久湖口縣一戰中,幾百人就給官軍將士留下了深刻印象。

真匪悍不懼死,特點是抱團不散,聚在一起了就絕對不會分散跑,個個動作呆板既不潰也不降,得把他們都弄死才能解決問題,叫官軍將士十分頭疼。

真匪和降賊很好分辨,穿的衣甲就大不相同。而前面洶湧而來的叛軍,大部分就是真匪了。官軍這邊的將士們已經意識到了今天的日子會很難過。

張輔的表情也變得嚴肅起來,他預感到這一仗會很難打。不過沒關係,前鋒陳璘部一萬多人就是拼光了,他還有十萬大軍,於大局不會有決定影響。

叛軍那邊的隊形十分整齊,看起來穿的也很好,顏色劃一和儀仗隊一樣鮮明。張輔親眼一看,心裡也沒辦法把他們當“匪”,直覺上他更相信湖廣的建文帝一干反叛者是真的太祖貴胄;反觀己方的人馬,陳璘的軍隊主要是宣大兵,也算是大明精銳,但面子上看起來實在反像匪類,將士們大多穿着髒兮兮的破舊衣服和盔甲,而且不太一致,因為很多人的衣裳是自己家縫製的,盔甲也是來源不同形狀不一……邊關打仗的軍隊,樣子貨哪能和京師里看看城門做做樣子的人馬相比?

就在這時,轟隆隆的炮聲驚動了張輔,遠處濃煙滾滾,叛軍在兩里地外就放起炮來。官軍的人海中時不時出現一陣小範圍的騷亂,慘叫聲彷彿在呼喊被炮擊中了。但是陳璘軍動也不動,依然立在兩里地外瞧着,也沒有放炮還擊……放炮也沒用,官軍最重的火炮也打不了那麼遠。

陳璘以前追隨張輔在交趾打過仗,是老部將,果然是值得信任的。官軍幾年來吃過叛軍多次苦頭,張輔更是與武將們詳細琢磨過叛軍的戰法,連叛軍用的火繩槍也仿製出來了,如今算是對對方比較了解。叛軍的重炮射程遠,但在遠距離上威力不行;真正威脅大的是在近距離平射,炮彈在地面上橫飛彈跳的時候很恐怖。所以陳璘根本不理會叛軍炮擊,除非叛軍有取之不盡的彈藥和武器補充,就這麼不間斷地炮擊直到打潰官軍。

顯然叛軍不會那麼干,他們在九江城已經成孤軍了,東西用一點只會少一點,肯定不會隨意揮霍浪費彈藥的。果不出其然,遠處一輪炮擊之後見沒有動靜,火炮就消停了。接着大量的方陣又開始向前進軍,重炮也拆離裝車。

就在這時,官軍五股步軍同時出動,正面向前推進。不多時,後面的馬兵從步軍陣營之間湧出,慢跑一陣之後及沖了上去。頓時馬蹄轟鳴,響至遠近。而叛軍的馬兵還在後面觀望不動。

“砰砰砰……”大面積的白煙在斑駁的平地上冒出來,馬嘶,人聲響成一片,遠處也能清楚地觀察到人仰馬翻的情形。這回叛軍的火槍似乎很快,噼里啪啦接連響了三次火器兵才退後。如林的長槍有條不紊地傾倒,那些長槍長達一丈有餘,前排蹲着後排從空隙中伸出去,密密麻麻的好像人群頓時變成了刺蝟。官軍馬兵不敢衝上去,紛紛在馬上用三眼銃開火,但不能動搖叛軍的陣型,而且時不時對面那些拿長槍都兵會蹲下去,後面冒出火槍兵就是一頓齊射,叛軍步軍的火器射程殺傷力遠超三眼銃,官軍馬兵對射根本討不得好。

官軍騎兵紛紛後撤,這時幾股黑壓壓的步軍已經靠近了。戰場奏起鼓樂來,其間還有笛聲和琴聲,一些騎馬的武將在叛軍陣營中來回叫喊。橫向寬闊的無數步軍齊步迎面推進。戰場上很快就慘不忍睹,火器爆響空中箭矢橫飛,人們像莊稼一樣倒下,屍橫遍野。

就這時,轟隆隆的巨響震動大地,叛軍的火炮架好之後怒吼起來,恐怖的鐵球從人們頭頂飛過,落在官軍密集的人群中亂跳橫飛,本來就已經死傷慘重產生動搖的官軍五股人馬立刻如受驚的蟻群一樣向後蔓延。

只見對面旗幟搖動,“噠噠”沉悶的馬蹄聲中,成群的馬兵自側翼傾瀉而出,但很快遇到了官軍上來阻擊的騎兵大隊,戰場上炸開了鍋,無數的刀兵在陽光下明晃晃地跳躍,如同湖面的粼粼波光。

宣大兵的騎兵比南方兵善戰,但無奈中央步戰崩潰,很快側翼就被叛軍追上來的步兵攻擊了,官軍全線後退。

戰場上一片狼藉,張輔看着分批平推的叛軍方陣,情知這一輪戰鬥打不下去了。他下令撤退之前,看着江邊剛送上來的無數輜重,以及身後還沒修完的營寨箭樓,心裡就像堵了一口氣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