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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定一定神,低頭看着袖口方勝和如意團紋千迴百轉、連綿無盡,織銀的的蘭花細紋,在絳紫色的車簾映襯下有格外清冷而高貴的色澤,我反握住菱依菱秋的手,似是安慰她們,也是安慰自己:“好了,我知道你們都是為我好,再說,我和沈槐佐不過只是認識而已,最多算是普通朋友,哪就成了那些成天顧着喊着非他不嫁的閨閣女子?”見二人神色稍緩,我繼續道:“如果真是因為我的無心之言使得沈槐佐心生怨懟,那這樣一個心胸狹隘的男子,還值得咱們為他爭得這般面紅耳赤的嗎?”

菱秋濃密的發間簪着一支珍珠銀釵,那樣雪白潤澤的一點,在月光下有淡淡的流轉不定的晶潤光澤,映照出我心底剎那洶湧的灰暗的凄苦與無奈,聽我這般說道,菱依菱秋的怒氣然而很快被強行平息了下去。

“若沈公子真是這樣的人,那倒真的是隨了他父親!”菱秋不緊不慢地侃着。

菱依愣住,半晌,只攢起清亮的目光,目光中有隱隱心痛與憂愁游離,和菱秋相視而笑。

菱依的話並沒有完,她是語氣稍稍鬆緩,一手不自覺地撫着我身下柔軟厚密的袖口,撫了一下又一下,彷彿不能控制一般,道:“xiǎojiě,這是什麼?”

我的語氣里有了顯而易見的森冷與抵抗,“沒什麼!”轉而縮了縮手。

“沒什麼?沒什麼還不讓我們看!”菱依菱秋瞬而冰釋前嫌,倒像是達成某種共識一般,一人撓着我,一人試圖搶走我手中的東西,我自小便怕癢,沒幾下就妥協了,只能眼睜睜看着她們從我的手心奪去緊攥着的小銀瓮。

菱秋緊了緊衣裳起身,細細環顧着小銀瓮的四周,道:“xiǎojiě,這是什麼?”

“我剛剛看到沈公子遞給xiǎojiě一樣東西,莫非就是這個?”菱依從菱秋手中接過小銀瓮,含糊着向菱秋道。

“給我!”我試圖搶回來,可菱依菱秋這兩個丫頭左右晃着,非逼我說出什麼來才甘心。

我的笑意微微凝滯,只道:“是沈公子送的‘清肌露’。”

“清肌露?”菱秋神色一變,忙笑道。

我笑着按住她的手,一把搶過小銀瓮,只作不經意,溫言道“怎麼了,你知道?”

“菱依,你還記得這個嗎?”菱秋凝着菱依,指了指我手中的小銀瓮。

菱依撓了撓頭,緩緩道:“‘清肌露’?倒好像在哪聽過一樣。”

菱秋連連道:“幾年前,宗穎公子在府中練武時,不小心碰到地上的一把長槍,臉上留了一大道口子,血肉模糊,後來慢慢結痂之後,宗大人的一個朋友送來了一種葯,就叫做‘清肌露’,說是從西夏一個蠻夷郎中手中買來的,就那麼小瓮,值百金呢!”

“對對對,我想起來了,那葯就叫‘清肌露’,後來宗穎公子塗在疤痕上,不到一月,就連痕迹都看不出來了。”菱依抿嘴兒笑道。

菱秋微微皺眉,道:“這麼貴重的東西,沈公子說送就送給xiǎojiě了?”

我一言不發,也懶怠說話,只輕輕點頭。

菱依的手搭在我的手腕上,溫和道:“xiǎojiě,你還說沈公子對你沒意思,這可是百兩黃金啊!”

我倦倦地微笑:“倒是他這份心,甚過千金!”

次日清早起來,天色陰陰欲雨,暗沉得掛滿了滿天低垂的鉛雲。菱依捧了枸杞粳米粥進來供我服用時,見我已經梳妝打扮整齊,只靜靜坐在妝台前。

菱依放下手中的粥碗,她默默看着我,“xiǎojiě,你怎麼起得那麼早?”

我抬一抬眼皮,從銅鏡中看着她,輕輕扭了扭手腕上的墨玉鐲子,澹然而笑,“不過早起了半刻罷了!”

一勺勺喝着這索淡無味的細粥,我慵懶地伏在桌上,手指輕輕撫摸着瓶中供着的一枝金桂,香氣撲鼻,淡淡道:“我娘可說今年的中秋怎麼過嗎?”

菱依聞聲轉頭看我,唇邊已蘊上了如碧海晴空一般的闊朗微笑,“夫人前幾日便親自釀了新酒1,也預定了新出的螯蟹,石榴、榲勃、梨、棗、栗、孛萄2、弄色棖橘等果食,想着是第一年在京中過中秋,又同了宗大人和宗夫人,夫人想着,是打算鬧鬧熱熱地辦一次。”

我淡淡笑道:“那自然是好的!”

中秋前幾日起,京中諸店便重新結絡門面綵樓,花頭畫竿,醉仙錦旆,市井皆有叫賣菱花形餅,菊花餅、梅花餅,以酥油和糖作餡,稱作“小餅”、“月團”之類。

中秋這日,府中也新添了數十盞以細木為骨架鑲以絹紗並在外繪以各種圖案的彩繪燈,精細複雜的裝飾,多為八角、六角、四角型的,各面畫屏圖案內容多為嫦娥奔月、玉兔搗葯、吳剛伐桂、福壽延年、吉祥如意等。

晚席上,眾人舉杯共飲,盛慶中秋。

“今天中秋,咱們宗府和吳府兩家聚在一起共慶佳節,好時節,願得年年,常見中秋月。3”爹緩緩倒了一盅酒遞到宗大人手裡,淡淡笑道。

宗大人眸中含着清亮的笑意,“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4咱們也算是月圓人團圓了。”

眾人的笑從心底滿滿漫出,唯獨我看到了宗夫人放下酒杯時的眼角垂着一絲失望,這該是宗穎哥哥第一年離家,對月思鄉,卻不曾想對月思遊子。

“夫人!”沛兒突然走到眾人前面,欠身喜道。

“怎麼了?”宗夫人雙眼迷濛着簌簌淚光,淡淡凝眸於沛兒道。

“夫人,少爺前昨日來信,特命了奴婢,非得今日中秋晚宴時,當著眾人的面交給老爺夫人。”沛兒的目光似漫天滿地灑落的陽光,瞬間使得整間屋子裡的人溫熱起來。

“我兒真的來信了?”宗夫人難以掩飾這發自心底的欣悅,別過臉去,道:“快念念!”

沛兒回首向我清頤而笑,從信封中取出信來,一字一字擲地吐出:

“爹,娘,白露曖空,素月流天,沉吟齊章,殷勤陳篇,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未能在中秋之際奉孝膝前,陪伴二老,實為孩兒不孝,孩兒在軍中一切安好,各般武藝均有長進,爹娘不必掛懷,自當善自珍重,替孩兒問候吳大人吳夫人,還有濯婼mèimèi。”

一封家書抵萬金,我想,這寥寥數字,卻足以讓宗大人和宗夫人欣喜萬千。

我緩緩起身,含笑如迎風花蕊,頷首道:“這下,才算是人圓月也圓了!”

“還有我呢!”

突然從門外傳出這聲,眾人皆尋聲望去。

“柔福帝姬到!茂德帝姬到!”

眾人聽聲後神色瞬而冷寂了下來,踉蹌奔出,準備跪接。

“宗大人、吳大人,兩位夫人,不必多禮,本是我姐妹二人前來叨擾,還望兩位大人勿怪才好!”黛媱忙虛扶住準備跪接的眾人,澀澀一笑,如秋風中搖曳不定的金桂。

“帝姬說哪裡的話,不知二位帝姬駕臨,臣等未曾遠迎,還望二位帝姬贖罪!”爹內心怔忡不已,彷彿有浪潮一重又一重地沖刷上來,靜默片刻,忙行禮見安,輕聲道。

黛媱回眸燦爛一笑,道:“吳大人不必多禮!”側目對身旁的侍婢遞了神色,轉而幾個內侍監從門外抬了兩箱裝裹精緻的禮盒。

“中秋佳節,特地給兩位大人帶了些‘宮餅’,共賀佳節!”黛媱眸光中有無數神采流轉。

我一時掩飾不住自己的神色,愕然道:“帝姬怎麼來了?”

晚風拂起裙裾華貴精細的袍角,黛媱心底漫漫浮起幾縷歡喜,明艷動人,嬋娟如煙,笑而不答,只道:“這是我四姐茂德帝姬趙譞璮。”

只見眼前之人,着了一身深蘭色織錦的長裙,衣上精細構圖綉了綻放的紅梅,繁複層疊,開得熱烈,身披金絲薄煙白紗,低垂鬢髮斜插鑲嵌珍珠碧玉步搖,雅意悠然、大氣婉約,轉至眉目時,我不由地驚住了。

“是你?”

我和她近乎是同時說道。

黛媱怔了怔,疑惑着道:“你們認識?”

我想了想亦要笑出來,道:“之前在相國寺浴佛禮中有過一面之緣!”

她的姿勢輕盈而溫柔,口中輕輕道:“未曾落字的紅綢!”

我拂一拂衣裳,含笑道:“求之不得,又有何趣。”

茂德帝姬眼角微微有一小片淡淡的紅暈,微微一怔,輕聲道:“當初只言‘有緣再見’,卻不曾想,竟這麼快!”話畢,眼中掠過一絲感動的喜色,似山頂淺紅的浮雲

註:

1新酒:用新谷所釀造之酒,其他季節也有。宋人張耒《柯山集》卷16《寄榮子雍三首》:“家家新酒滴新醅,殘春崢嶸春欲回。”

2孛萄:大如棗的葡萄。宋人周密《葵辛雜識續集》卷上《種葡萄法》:“有傳種葡萄法,於正月末取葡萄嫩枝長四五尺者,卷為小圈,令緊,先治地土松沃之以肥,種之只留二節在外。異時春氣發動,眾萌競吐,而土中之節不能條達,則盡萃華於出土之二節。不二年,成大棚,其實大如棗,而且多液,此亦奇法也。”

3出自徐有貞的《中秋月中秋月》:“中秋月。月到中秋偏皎潔。偏皎潔,知他多少,陰晴圓缺。

陰晴圓缺都休說,且喜人間好時節。好時節,願得年年,常見中秋月。”

4出自張九齡《望月懷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