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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裡怔怔一跳,看着眼前這張俊逸而溫厚的臉孔,驀地驚動。驚動過後,不自覺地疑惑,此時他怎麼會在這裡?

我輕蹙了娥眉,看着眼前的這一幕,極力地隱忍着自己的氣息。

他沒有說話,只是望着窗上裱着的六福窗花,幽幽說了句無關痛癢的話,“都起來吧!”遂而淡淡瞧了一眼蜷縮在高架後面的我,微微而笑,又似未笑。

“康王殿下,您怎麼在這兒?”領頭的侍衛的神氣裡帶了幾分恭敬與諂媚似的問候,一字一字道。

他“唔”了一聲,似是自言自語,“本殿下看了幾本古書,書上記載了一篇關於太祖皇帝的理政言論,可惜時間久遠,這本書有些受潮破損,部分文字已經殘缺不明,所以特地過來找一找原本。”

這夜早已深沉,本來酸澀的雙眼卻被這突如其來的闖入驚覺得早無睡意,合眼昏昏,輾轉中隱約聽得遙遙的更漏一聲長似一聲。雪卻依舊下着,耿耿黑夜如斯漫長,閣中沒有地炕和炭盆的熏烤,室中冷寂不已,唯有窗外呼嘯的風提醒着這一夜終將不似往常。

“原來如此,奴才們以為這閣中進了賊,方才闖入殿中,驚了康王殿下,還望殿下贖罪!”領頭的侍衛笑着恭謹道。

他和顏悅色道:“李將軍,既然是誤會,又何來贖罪之說呢?今夜的事李將軍就不必稟告父皇,免得驚擾父皇,李將軍和諸位兄弟都辛苦了,早些去休息吧!”

“多謝康王殿下體諒,奴才們查完三閣就該輪班,既然殿下囑託,且又是奴才眼拙方導致了這場誤會,自然不會上稟,這麼晚了,殿下也該注意身體才是。”領頭說得倒也誠懇,換了焦急自責的神情,彷彿是怔了一瞬,唇邊慢慢浮起一縷詭譎又冷寂的微笑。那笑意越濃,越像有了虛假討好的意味。

“多謝李將軍關懷,我再看一會兒便就離開!”他溫和的笑着緩緩道。

“若殿下沒有其他吩咐,那奴才們先行告退!”領頭侍衛俯身禮道。

他故意取了手側的一本卷宗,佯裝看得仔細,沉吟了片刻,方道:“李將軍慢走!”

那領頭侍衛倏地抬頭朝我這邊看了看,然而心中亦有一層狐疑,彷彿是哪裡不對的厲害,卻也沒有多餘的時間許他揣測,只得帶領闖進來的一行人等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直到關門聲阻隔了所有的喧鬧,聽得腳步聲一點點朝我靠近,覺得殿中的暖氣“轟”一聲湧上臉來。

雪花未停,落在窗欞上,天地間空曠而冷清,他穿一件雪白的織錦皮毛斗篷,更似化在了雪中一般,只露出一張清俊的臉龐,盈然而立。忽起了風,吹起他的斗篷,露出一彎紅褐色的衣角,斗篷上的衣帶翎毛微微飄舞,更襯得他宛如碧潭春水邊的一方不食人煙的靜宇神人,明凈而瀟洒。

“吳小姐,出來吧!”他的眼中閃過一絲溫柔的光亮,我瞬即瞭然。

我訝異的看着他,並不迴避他的目光,道:“畫師,你怎麼在這兒?”?我臉一紅,微微點一點頭,促狹道:“不,康王殿下!”隨即惶恐跪下。

“誒,吳小姐,趕快起來,不必多禮!”他一把扶住我,語氣漫起海樣深情,他俯身的一瞬,我聞到他的身上有幽深的沉水香,一星一點,彷彿是刻骨銘心般透出來。靠得近,太陽穴上還有一絲薄荷腦油清涼徹骨的氣味,涼得發苦,絲絲縷縷直衝鼻端,轉瞬即逝。

我彷彿是不解其意,心中暗自囁嚅道:“對啊,之前他和我說過,他叫趙構,‘趙’姓,乃是當朝皇姓,即使非為王子皇孫,也定為皇親貴胄。”我輕拍了一下腦袋悔恨自己的愚鈍。

回頭,卻見趙構一點疑惑而深深的笑,我不由更局促了。

我舒緩了眉峰,溫然道:“多謝康王殿下解圍,否則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趙構的眉頭微蹙,看着我的眼睛問,“吳小姐,你到底在找什麼?”

清冷素白的幾盞昏暗燈光,自簾間透入落在織金毯上,似霜如雪,亦被殿中燭火微朦的紅光搖曳得萌生了幾分暖意。

“我……”我支吾不清,臉上一層復一層地燙了起來。

趙構見我滿面紅暈,忙笑着致歉道:“吳小姐,若是不方便也可不必說!”

我的眼神微有亮色,向他福氣一福道:“還望康王殿下贖罪!”

趙構聽我突然這樣說到,神色變得有些古怪,卻又說不出什麼所以然,半晌道:“吳小姐何出此言?”

我心下惴惴,有莫名的不安和惶恐,我勉強鎮定心神,笑一笑道:“我想來找一些東西!”?皺眉想了想道:“哲宗陛下紹聖和元符年間的御書手札。”我的目光有些怔忡。

趙構的目光如火焰一跳,久久凝望着我,“皇爺爺的御書手札?”

我睫毛一跳,沉吟片刻,點了點頭。

“吳小姐要這東西有何用?”

我含了一縷凄微的笑,道:“自是有用。”

他目光閃爍,遲疑着道:“吳小姐,可是信不過在下?”

我用力握住自己的手,屏息道:“康王殿下多慮了,若信不過殿下,當初又怎麼會拜託殿下攜我入宮呢!”

趙構深深點頭,想了想又道:“莫非從那個時候起,吳小姐就想來這兒了?”

我有些羞赧,更多是坦然,“不瞞殿下,當初確實只是為了找尋怪老頭方求殿下帶我入宮,進到天章閣拿御書則是之後的事!”

趙構久久鬆了一口氣,暢然道:“那吳小姐找到了嗎?”

我無所回答,沉寂了片刻,窘迫道“這裡面的卷宗數以萬計,實在難以找尋。”

趙構輕微揚起唇角,算是微笑,“閣上藏太宗御書五千一百十五卷、軸,下設六閣:經典閣三千七百六十二卷,史傳閣八百二十一卷,子書閣一萬三百六十二卷,文集閣八千三十一卷,天文閣二千五百六十四卷,圖畫閣一千四百二十一軸、卷、冊。”

我略想一想,立即明白,不由漲紅了臉,端然笑道:“那麼多啊?”

趙構臉上有溫潤的笑意,道:“若是一一找尋,幾天幾夜都是找不到的!”

我微微一笑,“我必須找到!”話語篤定且冷冽。

他的眼中閃過一道奇異而悲憫的光澤,道:“我幫你找!”

“殿下可信我?”?我微笑撣一撣袖口,心底多了份狐疑。

趙構但笑不語,似想說些什麼,最後只道:“若是不信你,剛才我就不會出手了。”

我先是神色一僵,隨即和緩微笑,欠身道:“殿下大可放心,我只是想要這些東西澄清一些事情,絕不會給殿下帶來麻煩!”?我的聲音有些顫抖。

趙構見我眼色,忙扶了我起來,和顏悅色道:“吳小姐言重了!”

我凄楚一笑,深深覺得溫情和感激,我只是平靜望着他,神色平靜,心中卻如翻江倒海一般。

他繼續道:“這裡所有的御制文集,片幅半紙及書在屏扇或微損者,都會悉加裝褙,然後按照年份排列,依次是御書、御制文集、典籍、圖畫、祥瑞之物以及宗正寺所進屬籍、世譜。”?他略略沉色,“若是找尋皇爺爺紹聖和元符年間的御札,應該是在……”趙構抬目四處掃視了一圈,指着我們前方的十餘個高架說道:“在那幾個高架上。”

我澹然舉眸,朝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十餘個高架,八層之高,也有將近十餘萬數。

趙構對着我的焦緊神色愈加溫文,咳然嘆了一聲,“吳小姐你我二人各從一邊查找,若是加快速度,在天亮之前應該能夠找到。”

“對了,吳小姐,可否告知這御書手札的記載是關於什麼的?”趙構切切道。

“陽翟,章惇,窯變之瓷,司天監,祭祀六器……”我極力地把整件事情中涉及到的所有關鍵之詞提取出來,心中巨大的苦楚與羞辱似乎凜冽刀鋒凌厲地一刀一刀刮著,緊咬下唇,心口幾乎要滴出血來。所有的酸楚瞬間迸上喉頭,死命把眼淚逼回眼眶中,於是,我抬頭,看着他一字一字道。

他先只是愣愣的,一縷悲寂的笑浮上臉頰,雙目爍爍一睜,目光中瞬然有了龐大不可言說的震驚、心痛和熱情,灼熱似能點燃滿地月光,聲音微有嘶啞:“好,有了這些關鍵字,找起來便可容易多了!”

話畢,他便開始朝着另一處高架走去,開始從最底層一一細閱,神氣認真而專註,而依稀是見過的,我的目光自他面上拂過,不由想起那日在“浣菱池”旁旖然而出,對着滿池的空蕩淡繪荷花的那個溫文男子。

窗外的落雪紛紛揚揚,更漏的聲音簌簌想着,我的雙足已經麻木,只有頭腦中的思維依舊敏銳,細細看着高架上每一本御書手札,生怕漏到一個,“官員調任、變法新政、外邦接洽……”整個殿中靜寂得過分,偶爾有夜宿的寒鴉凄涼地叫一聲,宿在殘枝上,風掃過枯葉沙沙作響。

不知道過了多久,方聽到高架後面傳來這樣一句,“吳小姐,你過來看一看這個!”

我忙起身,蹲了太久,雙腿似乎失去了知覺一般,酸軟無力,連起了兩次方穩住了身子,朝着他的方向奔去,直愣愣瞪着趙構手裡的一本御札,那緋色如血的批註竟是要被我看得溢出血來。腕上的脈搏跳動漸漸急促,怦怦怦怦直擊着心臟,胸口像是有什麼即將要迸發開來,那徹骨寒冷激得雙手不自覺的顫抖起來,竟是克制不下去,只有這幾個格外顯眼的硃砂紅字牢牢鎖住我的雙眸:

“窯變之瓷乃鬼魅妖患作祟,除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