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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左右來擺的簾腳,魂魄有一瞬間的游離,抖爍的雪亮刺得我甫睜開的雙眼澀澀痛,下意識地伸手要擋,已聽得菱依的聲音歡喜叫了起來,“小姐,已經酉時二刻了。”

菱秋將我額前碎發攏起,“小姐可要早些回來。”

我站起身,緩緩理齊簪上亂了的碎金流蘇,扶了菱秋的手往外走,走至門前,回頭對菱依道:“若是老爺夫人問起,只說我去離香館了。”

菱依點點頭,忽而作回憶起了什麼事,燦然笑道:“小姐可要空着手出去?”

見菱依眸光倏地一亮,如明晃晃一池春水,臉上不自覺帶了一抹女兒家的溫柔神色,“小姐,拿好了!”說罷將一個包袱遞於我,竟險些忘記拿縫給他的衣袍。

話音未落,我已忍不住伸手一把抱在了懷裡,菱秋急起喚道:“外面路滑,小姐可要仔細腳下。”

我嘴角已不自覺地含了飽滿的笑意,道:“你們快進去吧,外面冷!”說罷,便懷着包袱出了門去。

果然是他踏着夜色而來,束的銅扣上沾了一點飛落的碎雪,瑩瑩白亮,連袖口和袍角也沾濕了不少,想是行走時在草葉上沾到的,因着被濡濕了的緣故,被風吹着也不捲起,倒也顯得他身姿沉穩。

只聞得有輕微的腳步聲,他轉頭看向我,打疊起精神,他的唇角微微牽動,引出一絲淺淡而和煦的笑意,漫聲道:“婼兒,你來啦!”

我不覺微笑得愉悅,“嗯!”神色微動,不覺笑生兩靨,似綻開兩朵粉色的春花。我輕輕撫摸着他束的整齊的頭,輕笑道:“來了多久?”

他方在我耳邊悄悄道:“不過半刻。”

我垂含笑,只是凝望着他微紅的鼻尖,我倒不覺踟躕起來,臉上卻依舊笑着。

槐佐凝神望我,眼中有絲縷不絕的情意纏繞,“婼兒,你可有想我?”

我斜斜飛他一眼,笑道:“你說呢!”

他也不再說,只刮一下我的鼻,笑吟吟道:“我想聽婼兒你說。”

我含笑粲然,“我就不說。”

槐佐聲音里迸着不可抑制的歡喜,眉梢眼角皆是蓬勃似鳳凰花的絢爛笑意,“你說不說……說不說……”一邊撓着我的癢。

我一時不妨,竟鬆了手,懷裡的包袱“啪”地掉在地面,我忙俯身撿起,生怕雪水浸濕了。

槐佐軒然揚眉,於熱鬧喧囂之中幾乎沒聽清,隨口問道:“這是什麼?”

我拍了拍包袱上沾染着的碎雪,遞到槐佐面前,“你自己打開看看不就知道了。”

槐佐略一遲疑,但還是接到手中,打開結,見是一件冬衣,他喜得不知說什麼好,站起來交握着雙手疾步轉了兩圈,倏然站住,俯下身看住我,聲音徐緩在耳邊,像春水一樣纏綿而溫熱,“婼兒,這是你做的?”

我抿嘴笑道:“試一下看合不合身。”

即使天色昏吙,槐佐歡喜萬分的容色在這夜幕之下也依舊清晰可見,一色簇的湖藍暗花雜寶綾梅雀紋孔雀羅衣袍,整個人亦明鮮亮了起來,露出孩童般的真摯笑靨,笑着上前道:“怎麼樣?”

呼吸間有幽涼的氣息流轉,一絲一縫牢牢透進天靈蓋里,須臾,竟是一縷淺笑浮上臉頰,我圍圈打量了一番,滿意道:“很合身!”

我望着他誠摯的目光,這樣殷殷看着我,心下欣甜不已,甜里卻又含了一絲難以捉摸的酸意,我微微側首,鮫綃團紗的落地炮角將皚皚的雪面划出一道道弧線,蕭瑟冬風漫卷在了外頭,只余槐佐柔和的清盈似珠的目光柔和閃爍,迷濛若流水徜徉,只叫人覺得不真切。

我微微沉吟,闔眼思忖着道:“似乎長了一點點。”

他溫熱的掌心有熟悉的輕俏甜香,安撫住我的肩頭,親昵道:“那以後做的時候可就知道了。”

我微微一笑,只作不理的樣子,槐佐臉上的笑容還不及退去,見我這般傲氣又添了一重歡悅,他握一握我的手腕,笑道“怎麼啦,不願意?”說著,他將十指纏進我的指間,儘管只是輕輕的一捏,卻碰疼了我指尖的傷口,我不由地咋了一聲。

“怎麼了?”他一下急了,愕然不已,他彷彿在思索什麼,眼底有濃密的柔情洶湧上來,順着我的眼神看去,他發現了我指尖紅腫尚未褪去的針眼。他略略有幾分虧欠,“是縫衣服的時候扎的吧?”

我牢牢望住他,輕輕低吟,“沒事啦!”準備縮回手,卻發現被他用力牢牢地抓住。

他的目光良久滯留在我的面龐上,真實的如春日溫軟清風漸漸化作夏日靜水般的恬靜釋然,他摩挲着我的面龐,“婼兒……”他吻一吻我,有炙熱的觸覺,觸覺之外覺他唇紋的凜冽深邃。我驀然一驚,緩緩閉上了雙眼。

感受着他唇齒的溫度,心中有洶湧的狂潮,一波一波激蕩得心頭起伏難言。那浪潮一卷一卷拍上來,全是粉紅到血紅的顏色,粉紅的梨花花瓣,漫天漫地飛舞開來。密密匝匝的花影之後,卻是初次相識時候他的面目——那個在梨花樹下夜蕭的眉目疏朗的男子。

過了許久他才緩緩挪開雙唇,我心平氣和瞧着他,愈加低柔婉轉,我微微覷他的神色,試探着道:“今日我們去哪兒?”

槐佐露出幾分謙和體貼的神色,“今日有人請客!”

我仰起頭,眸光堅定而沉靜,“請客?”我怯怯,憂然轉牽住他的衣袖,“誰啊?”

槐佐淺淺一笑,眸中露出幾分鮮亮的神氣,恰如春柳拂水,“你到了便知。”

我於是微笑,微笑着伏上槐佐的肩膀,將纏花袖口往手肘一撂,手上一雙墨玉鐲晃得如碧波蕩漾,光芒璀璨,旋即笑起來,“到底是誰?”

槐佐的目光有幾分凝滯,他原本劍眉星目,此時那星也如籠了濕潤的霧氣一般,溟濛而黯淡,不覺道:“千閣和譞璮。”

我抬手扶了扶胸口,腕上的一雙墨玉鐲子順勢滑下去,發出清脆的“鈴鈴”聲,我只盈盈望着槐佐道:“千閣和譞璮?”

槐佐也不多話,只抿了抿唇,笑容如天際浮光揮灑四落,“走吧,他們在礬樓呢!”

我低低垂下眼帘,精心描摹過的長睫覆下寧和而深沉的影妝,想到他們二人雖身份懸殊,卻仍能堅守情意,笑意也逐漸深了,彷彿匿進了唇角的細紋里。槐佐牽起我的手,我似乎能感受到他掌心的紋路和平緩跳動的脈搏,在這大雪夜裡,想到一路上並未太多人會看到,也就沒有掙脫開來,我歡欣一笑,把手安放在他手心之內,兩人攜手走了出去。

礬樓街四處飛橋欄檻,明暗相通,珠簾綉額,燈燭晃耀,廊廡掩映,吊窗花竹,各垂簾幕,即使在這深冬夜裡也好不熱鬧。

小廝們皆守在門外,唯有譞璮的貼身宮婢旒姁侍立在鮫綃紗帷下垂撥弄着紫銅鎏金大鼎內的百合香。天氣寒冷,殿內香煙裊裊飄忽不斷,連眼前之景也蒙上了一層別樣的溫暖柔和氣息。

見我和槐佐二人來了,譞璮忙起身站了起來,扶一扶髻後欲墮未墮的一支白玉珠釵,喜道:“你們來啦?”

尹千閣凝眸於我,聲音輕柔得如綻的白棉,做了拱手禮,“吳小姐!”

槐佐的手指繞着我的手指間,手勢溫柔,他不松反緊,神色愈加柔情蜜意,輕輕撫着我的手背,譞璮和千閣二人自也是看見了的,只相視一笑,千閣忙打趣道:“還不嫌膩人啊?”

槐佐微微揚起唇角,頗有些得意,道:“你二人不也是嗎?”他的眼中有幽然的火簇,透出微藍的光澤來,似是在炫耀比目。

譞璮濃密的間別著一枚珍珠,那樣雪白潤澤的一點,在燭火下有淡淡的流轉不定的微紅光澤,我脫開槐佐的手,坐到譞璮身邊去了,看着譞璮衣面上方勝和如意團紋千迴百轉、連綿無盡,織銀的的花紋,在絳紫色的緞面上有格外清冷而高貴的色澤,我恍然道:“怎麼今日想着出來了?”

譞璮的眼神在那片刻里尖利而敏銳,似利箭那一點銀光燦爛的箭頭,直刺人心,“濯婼……”譞璮有些支吾,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她頓了一頓,我知道她的話並沒有完,她語氣稍稍鬆緩,一手不自覺地撫着她手中柔軟輕薄的手絹,撫了一下又一下,彷彿不能控制一般,道:“我可能要走了。”

譞璮的話說得突兀而急促,我不覺放下手中的茶盞,緩緩看牢她,彷彿不這樣,便不能平伏我此刻複雜的心思。良久,她亦這樣望着我,目光深邃而澄明。不是商量,彷彿,是一種想要擺脫宮深似海的慾望和決定,這番突如其來的問詢仿若能將我整個人淹沒——我微微一驚,起身去握她的手,溫然道:“什麼?”

譞璮低頭思索片刻,撥一撥耳上的點翠墜,又看向了千閣,低聲在我耳邊道:“我想跟千閣走。”?她的笑意幽幽晃晃似搖曳的燭光,“若在尋常百姓家裡的小姐未嫁時,小姐在閨中常常期許的,不正是這樣一見傾心的男子么?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譞璮的話一針見血,亦是刺心之語,彷彿一支冰冷的冰錐一下鑽入腦中,冰得我啞口無言,“可是……”我有些不忍於口,她可是帝姬,是天之驕女,若是被傳出私奔的名聲,那要將皇上皇后的顏面置於何地?

譞璮的神色有些深沉叵測,我從未聽她這樣說過話。她一直是溫順而少言寡語的,我曉得她聰明而細心,總在旁人不輕易察覺處察覺。可是她的明白只放在心裡,甚少像今日這樣直接而瞭然地說出來,她的語氣里有了顯而易見的森冷與抵抗,“我不管別人怎麼想,我都要這樣做。”

我有些愣住了,半晌,只攢起清亮的目光,目光中有隱隱心痛與憂愁游離,“譞璮,非要這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