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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沈府回來,將沈安之的想法跟爹和二爺說了,他們細細商酌也覺可行,便各自準備去了。見二人皺眉稍展,我心境輕鬆了些許,稍稍平復心境,回房稍坐了片刻,抬頭看見菱依關切的目光,心下驟然一松,整個人舒緩了下來。

“xiǎojiě,自打你從沈府出來,眉眼全是笑意,這是怎麼了?”菱依在一旁遲疑片刻,終於還是問出了口。

菱秋似是知曉我的心意,含笑打趣菱依道:“你也不想想這沈府里有誰!”

菱依仰頭看着菱秋,“哧”一聲輕笑出來,“原來如此。”

菱秋亦掩唇輕笑,“難怪xiǎojiě在裡面待了那麼久!”

我眉毛微微軒起,故意不理她們二人,眼中有蕩漾四溢的濃濃笑色,良久方轉言道:“明日我想進宮去看看黛媱和譞璮。”

菱依菱秋二人仍在交頭接耳嬉笑着,聽我這樣說,方淺淺收住了,亦含笑道:“好的,xiǎojiě,明天一早我便為xiǎojiě備好馬車。”轉而二人又笑嘻嘻拍手戲謔,說的凈是女兒家的閨閣話。

秋末的青霜越發白了,屋頂青瓦平平地鋪了一層陡麗的晶瑩,在第一縷微光和着溫熱的輕撫下,還未來得及融化便被蒸幹了,只剩下這滿院的安然無虞,這一宿的冰冷像是從未來過一般,靜籟無聲,這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的時節,且又在清晨,連空氣中都帶着淡淡蕭疏的闊朗氣息。

“xiǎojiě,車馬已經備好了。”菱依一邊說,一邊手勢嫻熟地把我的頭全部攏好,為我挑選一枝碧玉交簪插上。上頭雕了一雙明珠,拇指一般大,渾然一體,卻又各顯美色,澄澈渾圓,熠熠生輝,越同映得人容顏出彩,菱依左右端詳片刻,又去挑選珠花,選了一支兩頭梨花,花瓣的白色如聚雪凝霜,零碎重疊,十分嬌艷動人。輕輕插在我鬢邊,只凝神微笑看着我,目光眷眷不已,細細贊道:“xiǎojiě若仔細打扮起來,定必茂德帝姬還美。”

我對鏡自照,清梨白瓣,團團皓潔,照得人的容色亦如度上清輝,彷彿有無限澄亮與歡悅從肌膚里滿溢出來,只作無意地謙責道:“一大早,嘴就那麼甜,叫人聽去了還不得笑話。”

菱依微微勾着腦袋,嬉笑道:“奴婢說的可是實話!”

我用絹拭一拭腮上的胭脂,轉言道:“老爺去上朝了嗎?”

“已經去了,算着時辰,怕是已經到宮裡了。”菱依默默聽着,驟然牽動唇角,露出一抹清淺的笑意。

我看着她道:“那咱們也走吧!”

宮門外的精雕石獅為踱步前行狀,刀紋如新,鋒芒猶在,讓人心生敬畏,車馬停在東華門口,菱秋隨着我進去。

“四處小心着些,莫招了口舌。”我的話語簡短而利落,甚至眼皮也不抬一下。

菱秋深深地看我一眼,只諾諾地跟着我,嘴角揚成一個無奈而乾澀的笑容,“xiǎojiě,我們又不是頭一回進宮,奴婢自然知道。”

這樣長久的靜默地走着,洒掃的宮人悄然寂靜地埋頭忙活着,我與菱秋行走時竟似在無人之境一般,半點聲息也無。我微微側目看着另一邊宮牆穿過來的楓樹上簇簇紅葉,那鮮艷的紅,在這繁華莊嚴的宮宇中也透有濃烈的瑟瑟。良久,菱秋轉頭看我,和靜微笑道:“xiǎojiě,前面那人好生奇怪,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我順着菱秋指的方向看去,有些怔怔,那人的背影頎長倒影在狹長的宮道中,彷彿整個人都被這深宮的沉鬱之感所籠罩着。

我和菱秋只顧走着,眼前這人影也從隱約模糊變得清晰可見,我正待說話,那人先回了頭,只見他裝束嚴謹,神色穩重如常,“吳xiǎojiě!”

我心下一喜,亦是一驚,“畫師,你怎麼在這兒?”

他凝視我片刻,微微一笑,“準備回畫院呢!”他的目光倏然一緊,走近道:“吳xiǎojiě怎麼那麼早就進宮了,可是有什麼事情?”

我略略欠身,隨禮道:“無事,不過是來看看柔福帝姬和茂德帝姬。”

他方看我,退開一步,拱手行禮,“原來是這樣,想必,二位帝姬和吳xiǎojiě的感情應是很好吧。”

我微微頷,“不過是二位帝姬平易見人一些,更叫我親近。”

他只是一笑,眼波里墨色的漣漪起伏終於不自覺地漫到我身上,鄭重點了點頭,道:“青雲榭和畫院都在東北方向,吳xiǎojiě可願與在下同行?”

我頷,心裡漫出一絲欣慰,“那再好不過了,之前進宮都有公公引路,今日來得冒昧,不曾有人指引,在這浩大曠闊的宮院中,我還擔心找錯了地方。”隨即欠身禮道:“那就有勞畫師了!”

勾欄曲折的長廊蜿蜒無絕,彷彿永遠也走不到頭一般,我與他並肩而行,偶有焚香的氣息暗暗涌到鼻尖,恬淡而清香,我低低道:“畫師長久在宮中,可知天章閣一處?”

他目光清澈如水,輕輕一笑,“自然知道。”也不作他想,只靜靜回著我的話,“不知吳xiǎojiě為何提及此處?”

宮牆瓦檐下搖曳着姿態裊娜的藤蘿濕漉漉的,偶爾有幾滴露水從枝蔓上滑落滴到了頭上,鬢間似乎也染上了幽幽清涼,順着耳鬢滑落,洇在衣領上,乍然一朵精雕的冰花。我默然思忖片刻,悄聲道:“曾聽人說起,天章閣里奉着先帝的御書手札和一些祥瑞精絕之物,不知可真?”

他忙淺笑道:“確真!”他的話語若溪水潺涴,清淺在心上緩緩划過,“天章閣藏圖籍、符瑞、寶玩之物及宗室名籍,並安奉大宋歷朝皇帝畫像與即位前旌節等物。”

他的話我靜靜聽着,神思專註,不由地多問了一句,“畫師可曾去過?”

他微微含笑,道:“陛下在天章閣設直天章閣、其學士、直學士、侍制等侍從職,只有陛下和品階較高的大臣們才能去天章閣觀書,謁太祖、太宗御容,觀瑞物。陛下若是在天章閣接見大臣,向大臣問御邊大略、軍政要事,則是對大臣們最高規格的待遇。”他神色稍顯窘迫,“我不過一介普通御畫師,怎可有資格去那地方。”

我面對他,羅衣輕拂過地面的聲音如同清風掠影,可有可無,嗤”地笑了一聲脫口道:“畫師何需謙虛自薄,畫師正值旭日東升,風華正茂之際,若得陛下信賴,將來扶搖直上,位極人臣也不在話下。”

話音一落,他緊抿着唇不說話,須臾輕輕冷笑了幾聲,像是欣悅,也如自嘲,但笑不語,他的目光有些散漫,似在聆聽亦似無心,很從從容下來,若無其事地撇了撇嘴,仿若無意地輕輕唏噓了一句,片刻,指着前面不遠處,方道:“吳xiǎojiě,過了前面那扇門再左拐便是青雲榭了,在下是外臣,不得入內,就不能送吳xiǎojiě過去了。”

我點一點頭,溫然道:“多謝趙畫師引路,我自己進去便可!”話畢,微微欠身謝禮。

他瞭然地微笑,“吳xiǎojiě客氣了,那在下先行告辭。”隨即拱手禮去。

我注視着他離去的背影,微微搖頭道:“這人倒也心細。”聲細如蚊。

菱秋的手穩穩扶住我的手肘,道出了憋了一路的疑問,“xiǎojiě可是認得這人?”

我溫柔睇她一眼,“他就是之前帶我進宮找怪老頭的人。”

菱秋唇角含笑,壓低了聲音仿若閑話家常一般,“還差點把xiǎojiě給弄丟了!”

聽言,不覺微微一笑,我輕輕嘆息了一聲,將手搭在她孱弱的肩上,心頭重又被焦慮攫住,急忙催促道:“快些走吧!”

她沉吟片刻,忽而低迷一笑,“是,xiǎojiě!”輕輕轉身,隨我進了青雲榭。

黛媱見是我,目光倏地一跳,“濯婼,你怎麼來了?”

“帝姬可是怪我不請自來?”我嬌嗔道,縱然知道黛媱的性子,卻也奈何不了宮中的規矩,微微欠身禮道。

她牢牢迫住我的視線,“怎麼會,你能來,我自然很高興。”伸手忙扶住我,“這是在我宮裡,你不必拘禮。”

我“嗯”一聲,看着她笑道:“今日前來,是有一事想要懇請帝姬幫忙。”遂即微微欠身。

黛媱嘴角無聲無息地牽動弧度,柔和道:“濯婼,什麼事,只要我能做到,一定竭盡全力幫你。”轉而寥寥一語對着殿內的侍婢,“你們先下去吧!”

“是!”眾人喏喏退出殿去。

我沉靜些許,鎮聲向黛媱道:“帝姬可有辦法去到天章閣?”

黛媱乍然聽我這樣說,覷着神色低婉道:“天章閣?”隨即怯生生道:“天章閣向來只有父皇和宰執大臣方可進入,平常人連靠近都是不可的。”

我默然片刻,嘆道:“那就是沒有辦法了!”

黛媱眉頭微擰,“濯婼,你實話告訴我,你想去天章閣做什麼?”

青雲榭中暖意四起,如暖陽漫上肌膚,我微微沉吟,“我想去拿先帝的手札。”

黛媱飛地看我一眼,以為自己聽錯了,手倏地一縮,壓低了聲音道:“什麼?哲宗皇爺爺的手札?”

我微微垂下眼瞼,點頭“嗯!”了一聲。

黛媱微微蹙眉,心下漸次疑惑起來,駭然道:“你要那東西幹什麼?”

我的太陽穴突突地跳着,屏息片刻,面色沉靜一如沉沉黑夜,將吳家的事一一說了出來,許是釋然,許是擔心,脖頸間涔涔冷汗漫延而下。我的聲音乾澀,勉強笑道:“只有拿到先帝陛下的手札,才能證明我們吳家的清白。”

黛媱的嘴唇微微張合,沉思良久,替我將臉上沁出來的一層層汗珠輕輕拭去,頓一頓,霎時面孔雪白,頹然苦笑,“容我想想辦法。”

我眼中一酸,無聲地看着黛媱。

倏而,她的聲音和煦如風,跺一跺腳,一雙清澈明眸牢牢迫住我的雙眼道:“我有辦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