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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扶了菱秋的手慢慢踱步行走,見了菱依出來,便道:“爹和二爺他們都在裡面?”

菱依滿面含笑,親熱道:“是的,xiǎojiě,老爺他們都在裡面呢!”

我蓄了淺淡的笑意,道:“還有其他人嗎?”

菱依笑吟吟道:“還有一位老先生!”

我點一點頭,自是肯定,輕輕掙開菱秋的手,低聲道:“你們就在外面等着,我先進去!”

我臉色微硬,目光掃過爹、錢二爺與一眾侍奉在正堂里的侍婢,道:“爹,二爺!”看了正座的師父一眼,微有駭色,欠身福了一福禮道:“師父!”

見爹和二爺的神色略緊,師父只顧捧着手裡的茶盞細飲,我一時有些愕然,不動聲色地向師父看了一眼。

過了許久,師父才輕輕放下手裡的茄紫色茶盞,略略抬眼,話語簡短而沒有溫度,“婼兒,知道我為什麼來嗎?”

我按住心底所有的情緒,柔聲道:“師父,婼兒不知!”

師父慨嘆一聲,凝眸於我,沉吟良久,目光只望着門外的蔭蔭綠樹微微出神,濃蔭青翠欲滴,彷彿就要流淌下來一般。倏而雙唇微動,輕輕道:“你跟在為師身邊這麼多年,為師不敢說教會了你繼世絕學,卻也是傾囊相授,詩書禮儀,德理倫法,你雖入室較晚,卻也樣樣甚於你的師兄裴異。”師父停一停,意味深長地看着我,“你心思淳厚,卻為何獨獨失了‘誠信’二字?”

我轉過臉來,自然沒料到師父會這樣突然發難,聽到這番言語,心似被誰的手一把擰住了,我心情沉重,彷彿落索的黃葉一般,‘撲通’一聲跪下,緩緩道出心頭所想,“師父,婼兒知錯了!”

師父揚一揚臉,淡漠得沒有一絲表情,“那你說說,錯於何處?”

“師父,鈞瓷仿製之事確是婼兒一時自作聰明,毀了吳家聲譽,並且險些將沈吳兩家推向絕境。”這話說得凄涼,我亦酸楚難言。

師父簡短一句,“你尚且清楚!”

我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彷彿心裡有什麼重重地落下了,叩道:“師父,婼兒願意接受任何懲罰。”

師父的微笑如浮光一般淺淡,透露着一絲不以為意,“婼兒,你知道當初為師為何願意收下你嗎?”

我也不作他想,只微微低頭思量,“想必師父自有道理,婼兒不知。”

師父的神色微微有些恍惚,眉眼之間略顯着一抹輕糾,彷彿游離到很遠的地方,魂不守舍,師父很少在我面前有這樣不專註的神色,我說完片刻,他猶自怔怔出神,彷彿在思味什麼難言之事一般。我不覺詫異,輕輕咳嗽了一聲,喚道:“師父?”

他神情凝重,心下先沉了一沉,啞聲道:“你可還記得你爹帶着你到蔡山時,為師當年提到的吳清兆?”

我猛然一驚,“爺爺?”我幾乎有瞬間愣住完全說不出話來,在旁蹙眉凝神道。

“沒錯,正是你的爺爺吳清兆,他本是為師的故交,而我與你們吳家……”師父的眸光在瞬間黯然了下去,如被澆水的燭焰,轉瞬失去了光芒,他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感情。

“婼兒,你師父正是當年和你爺爺一同燒制鈞瓷的人。”二爺眼角的餘光落在師父的身上。

“當年章惇派人來家中搜尋所燒瓷器,說是替陛下尋能工巧匠燒制祭祀六器:壁、琮、珪、璋、琥、璜,用於朝廷禮祭,可當時我們並未完全掌握燒制技術,即使連最簡單的胎體色澤都無法控制,更別說燒制出完全符合《禮記》中所述的規格祭器,到了交付日期,章惇派人前來收取,可一件都未完成。竟聯合司天監上書說天象異變,恐生大亂,佔得陽翟有人蓄意引妖邪入世,附於石器瓦礫之上,必得驅除斬穢。幸在哲宗陛下聖明,只是下令拆除焚毀窯爐,嚴禁再燒此類瓷器。”師父眉間一動,沉默良久。

師父須臾微一低頭,思忖着道:“不知道讓你們重新燒制這窯變瓷器是福還是禍?”

我輕緩地斟酌着言辭,亦道出自己的心思,“師父,我和爹亦是明白當年的事情,來到汴京,也正是希望能有機會查清當年的真相,還咱們吳家一份公道。”

師父一怔,眼中憂慮之色愈來愈深,如一片濃厚的烏雲,覆上他的眼帘,“當年的事情,已經過去那麼多年,想查清楚,並非易事,還需從長計議,只是眼下這些送往金國的瓷器,婼兒,為師想,你應該知道怎麼辦!”

我低頭思量,撥着耳朵上靜靜垂着的松脂耳墜,道:“師父,婼兒知道該怎麼做。”

從正堂中退了出來,我仰頭望着天色,深秋的夜空有一種被浸潤過的明亮的色澤,如同一塊清瑩的白瓷,縷縷有流雲悠悠蕩蕩地起伏波瀾,叫人心神爽朗。

我微微蹙一蹙眉,眉心便似籠了一層似有似無的愁煙,低柔道:“菱秋,你去找幾個家丁把府庫中的那些xiāngzǐ全搬出來!”

菱秋微微抬起頭,目光清澈如同一掬清波盈然生涼,低低道:“xiǎojiě,全搬出來做什麼?”

我只作不覺,微笑恬靜,“你叫他們搬出來便是。”

菱秋喏喏去了,找了十來個家丁,搬了許久才將府庫中數十隻大大小小的紅漆xiāngzǐ全部搬到了院中。

我的唇齒間含了一抹淺淡平和的微笑,“把xiāngzǐ中所有的瓷器全部拿出來!”

眾人皆是一頭霧水,不明何意,卻也只得按照我的命令做着,將紅漆xiāngzǐ中大大小小的瓷器全部取了出來。

“xiǎojiě,然後呢?”菱秋扶住我的手,不解道。

我目光停駐於眼前這上千件的瓷器上,沉默良久,幾乎自己都愣了一愣,無知無覺地應聲道:“砸!”

“什麼?xiǎojiě。”菱秋一驚,不覺疑惑地揚起眉毛。

我握一握她冰涼瘦長的手指,咬了咬下唇,微微閉目,“全砸了!”這三字清楚地從我的口中迸出來。

菱依上前一步與我並肩而立,握住我的手,溫然道:“xiǎojiě,真的要全砸了嗎?”

我輕輕揚起臉,對着這深秋的光線,錯錯縷縷的光影下,這些仿瓷竟如同鍍上一層銀箔,泛着幽光,我冷笑一聲,“既是假的,留着又有何用!”我的神色有一瞬間的恍惚,但被我強行壓制了下去,我走到離我稍近的一處xiāngzǐ前,輕輕握起一隻玫瑰紫葵花式花盆,我微微垂下眼瞼,手指輕顫,重重地摔向地面,“啪嚓”一聲,碎落滿地,那煙灰紫的顏色,彷彿染得心境也這般灰暗抑鬱了,但卻從心底燃起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釋然火焰。

菱秋見我這般,自是知道我已鐵了心,撇一撇嘴,接口道:“xiǎojiě讓你們砸,那就砸吧!”她停一停,琉璃珠般的大眼睛一眨,隨便抱起一隻花瓶,狠狠摔倒地上。

一時間,整個院子里發出“啪嚓”“咣啷”的聲音,這原本清脆的聲音,現在倒像是劊子手中手起刀落時的絕望撕裂之聲,我微微一笑,心底卻泛上一縷從未有過的涼意,我徐徐裝過身,背對着這一切,菱秋緊緊握住我的雙手,每碎一次,我都會不禁地顫一下,這細微的顫抖,我想,此刻只有我眼前這個心思細膩的女子能夠察覺得到。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這碎裂的聲音才漸漸消弭,我只覺得雙耳被這聲音充斥得毫無縫隙,被一雙手深深的掩在裡面。

菱秋沉吟片刻,語音清冷如被蓋在秋草之上的白霜,沉靜道:“xiǎojiě,已經全砸了!”

驀然從心底漫出幾許蒼涼與傷感,我甚至不敢立即轉身,因為我害怕自己無法承受這滿地的破碎,它們曾是我希望的凝聚,也是我一直強撐的堅強,此刻,它們全部支離破碎,如同被撕裂的魂魄,再也無法拼湊重聚,我終究按捺不住,雙膝如同扎進利刃一般,疼痛得失去了知覺,‘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再也無法控制住我心底強忍住的鎮定,泣不成聲。

菱秋眉目間頗有隱憂,似湖上煙波繚繞,口氣卻依舊是淡淡的,“xiǎojiě,都過去了!”

我不知道此刻的自己有多狼狽,更不會去在意什麼生死存亡,沒人知道,我這樣做的目的,無非是想銷毀我自以為是的證據,我的嘆息和哭泣無聲無息如漫過山巔的浮雲,過了很久,才飄移離去。

一時眾人散盡了,我獨扶着菱秋的手緩緩起身,低低嘆息了一聲,眸中波光瀲灧,我微微揚面,輕輕睜目,夜靜了下來,涼風徐徐,四周靜謐,水般月色柔和從墨色的天際滑落,風吹開耳邊散的細碎柔軟的聲音,蟬鳴與蛙鳴起伏的鳴聲,格外清晰。

“先生!”身後的菱秋突然喚道。

我倏然回身,啞然一笑,看一看也含着笑意的師父,欠身道:“師父!”

師父靜靜看了我片刻,緩緩道:“婼兒,為難你了!”

我心頭驟然一跳,旋即平和下來,靜一靜神,眺望牆外無數起伏的殿宇檐角道:“師父,婼兒這樣做對嗎?”

師父的目光深邃而柔和,在稀疏搖曳的梧桐疏影下有些迷離得難以捉摸,思慮片刻,不由道:“對又如何,錯又如何,終不過是他人作判,跟着你的心去走,對與錯自然也就不那麼重要了。”

我茫然望着廊下開的幾叢月桂,細碎的嫩黃花瓣,清麗中透出幾分清冷孤獨。我從沒這樣專註地看着一蓬花,以這樣迷茫、無奈而憐惜的神情,低迷道:“師父,真的沒有辦法給我們吳家洗冤嗎?”

他低頭沉吟良久,“有!”他拂袖,鎮靜了神色,道:“天章閣!”一字一句說得寂寥而溫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