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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爹便趕着回來了,後面隨着十餘輛長兜的馬車,皆載滿了大大小小的木箱。

“爹,您回來啦!”我唇角揚起一抹溫暖的笑容。

爹懶懶抬眼,示意後面的人清點東西下去,道:“嗯,回來了!”

“婼妹妹!”小六笑吟吟地,竄到我面前。

“小六哥,你也來啦!”我遲疑片刻,驚喜道:“二爺也來了嗎?”

“二爺沒來,最近妄舟樓的客人很多,二爺留在陽翟照看着呢!”?他負手立於馬車前,一字一句道。

“小六,你過來把東西清點一遍!”爹朝着我們草草看了一眼。

“來咯,吳爺!”小六忙應道,笑得自然而平和:“婼妹妹,等我忙完再找你細聊!”說著便利索地跑了過去。

這大大小小的箱子裡面至少也有上百件的鈞瓷器物,清點起來除了細心,更要小心,稍有磕碰,都會影響整件鈞瓷的美感,更何況,這鈞瓷在燒制過程中條件極難控制,陛下要求又嚴苛,稍有瑕疵便會打碎掩埋,甄選出來的鈞瓷,皆是鳳毛麟角。

除了吳家的鈞瓷,陛下又另河北定州劉家定窯,中西汝州沈家汝窯,龍泉琉田章家哥窯,汴京官窯悉數進奉珍品。自然這艮岳之中除了山水別緻,珍禽異獸,金銀瑪瑙、古玩字畫、珠髓碧翠、象箸玉杯數以億計之外,這些瓷器擺件,件件都是價值連城的寶貝,可謂窮奢一時。

晚飯間,聽爹說道三日後便是吉日,司天監已經擇了良辰,陛下將親率文武百官開園。

爹的目光久久落在我身上,想一想道:“婼兒,你願隨爹一同前去嗎?”

我猝然站起,雙手緊握成拳,臉色略泛青白,半晌方道:“爹,到時候那麼多親王貴胄,女兒多有不便,還是不去的好。”

爹點頭:“婼兒說的也有道理,也罷!”便不再多說。

我微微冷笑,心想:“到時候肯定會有各種禮儀,必定繁冗瑣碎,更何況,這艮岳我已經去過了,甚至趕在了陛下前頭。”不由地心生暗喜。

三日後,便是艮岳的開園大典,消息一時間傳遍了整個汴京,奔走相告,你邀我應,三五成群,四六結伴,扶老攜幼,都想看看這歷時近十年才建成的艮岳究竟是何模樣。

三天三夜的慶典儀式,整個汴京早已人聲鼎沸,熱鬧非凡,夜裡煙火絢爛,燦如白晝,直到五更才漸漸歇了,瀰漫著的火藥味久久消散不去,直令人嗆鼻作嘔,這幾日我更是懶懶的,不願出門,飯食都是菱依菱秋送到房中,我才略略吃上一些。

待得煙散人去時,已是七月十三。這一日大早,爹娘便攜了全府家眷盛裝朝服,靜靜候着。

“聖旨到!”

只見府庭內,爹身着朝服率眾人跪了一地,敬呼道:“臣吳淵銘攜眾眷領旨!”

我的目光似無意掃過宣旨的太監,靜靜地伏在地上,只覺得余宿未醒,神思游離。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正七品朝奉郎吳淵銘,朝乾夕惕,勤勉精進,孜孜不輟,艮岳御修築之事,深得朕心,故特晉封為正三品通奉大夫,加正四品宗正卿,欽此!”宣旨太監盈盈笑道:“吳大人還不快謝恩!”

“臣吳淵銘叩謝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宣旨太監笑着作勢在爹身前輕輕叩禮了一下,道:“吳大人,這可是越級晉封,是從未有過的事,可見此次艮岳瓷品之事深得陛下歡心,奴才恭喜吳大人!”?他的笑中透着絲絲陰冷。

爹泰然微笑:“多謝大人!”忙轉身給娘使了眼色。

娘捧着一包鼓鼓得銀錠,走到宣旨太監跟前,把布袋遞到他手中,輕輕笑道:“大人一路車馬勞頓,臣婦早已命人備好了酒菜,還望大人移步去用些才好!”

宣旨太監手勢輕柔地撫摩着那個布囊,笑容愈濃,慢慢道:“夫人客氣了,奴才本不好辜負夫人一番盛情,可難在奴才皇命在身,陛下龍恩浩蕩,也封了沈大人,奴才還要趕着前往沈大人府中道喜呢!”說著,面露難色,臉上透着不真實的明媚和酸楚。

笑音未落,只聽得:“吳大人,吳夫人,奴才就先告辭了!”說罷便捧着銀包轉身出了府。

娘悵悵地舒了一口氣,勉強平靜了神色,道:“趨炎附勢的小人!”

爹惘然擺手,目光黯然,緊道:“夫人,可不能亂說,當心隔牆有耳!”

娘收斂了心思,嘴角微挑,略略思索道:“老爺,你說陛下這是什麼意思?突然越級加封了這麼幾級。”

爹雙手捧着聖旨,咬一咬唇思量,片刻道:“陛下什麼意思,我登無法揣摩,可我知道的是,這下說閑話的人肯定不少。”

一旁的二娘頷道:“姐姐真是多想了!”忙湊到爹面前,眉飛色舞道:“那些人就是嫉妒老爺,老爺又何必管他們說些什麼,只管好好做好這個正三品的通奉大夫就好!”說著,二娘用手絹掩嘴欣笑。

娘淡淡瞧了二娘一眼,微微而笑,又似未笑:“妹妹可真是簡單清純啊!”說罷,便轉身回屋了。

我不防娘這樣說話,隨即溫和笑了。

二娘愣了半晌才思索過來,眼中閃過一絲凶光,“哼!”地一聲便憤憤甩手回屋。

爹轉頭看着我,神氣裡帶了幾分誠摯和悵然,目光有些怔忡:“婼兒,你怎麼看?”

我亦含了笑,緩緩接口道:“爹,您為陛下效力,得了封賞,這本無不妥,可爹擔心的無非就是別人會說我們吳家是靠着這些瓶瓶罐罐才有了今天,這樣的閑言碎語爹難道聽的還少嗎?所以又何必去在意呢,只要您一心為陛下盡忠效力,自然有人敬重您,敬重吳家,與其每日關心那些有的沒的,還不如逐漸取得陛下的信任,那我們一直以來的夙願,便有機會實現了!”

說著,我的手不覺地緊緊攥着腰間的錢袋,我甚至能清楚地感受到袋中的信紙輪廓。

爹的目光如火焰一跳,久久凝望着我,淡淡“唔”一聲,道:“婼兒深知為父之心!”

“老爺,老爺!”?正說著,管家急急忙忙地跑了進來。

爹別過頭,輕道:“怎麼了?”

管家長長吁了口氣:“老爺,您看,誰回來了!”

爹看着門外,吃驚道:“張叔?”

是張老頭,只見他笑吟吟道:“吳老爺!”

我惶然大驚,道:“怪老頭,你怎麼肯回來了?”

他故意把臉上神色一黯,隨口道:“怎麼,不是你叫我回來的么,現在又反悔啦,那我走好了!”說著,佯裝要轉身走了。

爹忙攔住他:“張叔,快快快,進屋,我們都等着你呢!”

我自然知道他這般是何用意,故戲謔道:“走呀,我看你能去哪兒!”

爹也看出了我和他是在玩笑,故不再言聲,只淡淡笑着。

晚飯過後,府中靜寂得過分,偶爾有夜宿的寒鴉凄涼地叫一聲,宿在院外的殘枝上,風掃過銀杏葉沙沙作響。灰紅色的夕陽傾瀉在透過窗欞落在地上,是淡淡昏黃的影,我坐在台階上,沉沉眯着眼。

“走,我帶你去看一樣東西!”張老頭不知什麼時候就走到我身後,輕微揚起唇角,算是微笑。

我靜靜道:“看什麼?”

只聽他和顏悅色道:“總之不會叫你失望的!”

我跟着他恍恍惚惚地一路着走,明亮到透白的陽光一點一點細碎地從葉間灑下來,直到變成銀白色的落光,滿地的圓的半圓的白影,像一地未融的雪花。

“到了!”

我一時不解,好奇心起,於是問:“帶我來這兒幹嘛?”我抬頭一看,是?‘高陽正店’——京城最著名的大酒樓之一。

他笑得有些促狹:“上去吧!”

他特地跟掌柜的要了間二樓的上等廂房,“掌柜的,快把你們店裡的招牌‘流霞’拿來!”他臉上微露喜色。

“這不是我們之前來過的地方嗎?”

他望我一眼,取過身側的酒壺,倒了兩盅,笑了一聲,道:“陪我喝一杯!”

我漠然微笑,咬一咬下唇,輕輕抿下,我惴惴道:“怪老頭,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兒?”

他搖頭苦笑道:“我要走了!”

我“啪!”地一聲放下手上的酒盅,急問道:“去哪兒?”

他淡淡說道:“天下之大,總有我容身之處!”

廂房內的銅爐燃着檀香,香煙裊裊如霧,淡薄地微茫,月光淡淡的從白棉窗紙里透進來,薄薄的似一層輕薄的琉璃紗,軟而輕綿。

我心下一片空茫,淡淡道:“你本也是游跡天下之人!”

“你可是捨不得?”他語氣悲憫,神色和善,彷彿能洞曉我的無奈。

我微微頷,自是不舍,咬一咬嘴唇,沒再言語,只顧低頭旋着手中的酒盅。

他按停了酒盅,雙手有力而堅定,微微蹙眉,露出難色:“知道我為什麼叫你來這兒嗎?”

我接口道:“不會是想在臨走之前再訛我一次吧!”我咀嚼着口中的一絲茶葉,略略笑着。

他走到廊下,扶着雕花欄杆,輕輕俯身,嗚咽道:“剛到這兒的時候,身無分文,走投無路,是你救了我,我饞酒的時候,算是我哄騙着你請我到這兒喝酒,今天,我請你一次!”

聽他這樣說著,我心下感動不已,唏噓道:“往後恐再不能請你喝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