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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靈到昆崙山的第二年冬天。大雪紛飛。

遙靈立於飄雪的山巔,一行仙鶴從空中飛過,如同從雪中化出的一般。遙靈輕輕向前伸出雙手,一隻仙鶴正好飛了下來,撲着雙翅停在她面前。那仙鶴雙爪中勾着一個小巧的食盒。她接了食盒,那仙鶴便鳴了一聲,飛去了。

又是一年了。那個人……怎麼還是不肯死心啊。

遙靈捧着食盒回了屋子。竹爐湯沸,爐火初紅,而食盒中的點心尚自溫熱。鳳川頭兩回送來的點心,經仙鶴飛躍千里長空送來,早已凍成了冰塊。他一向機敏,很快發覺了,不知給盒子用了什麼保溫,以後送來的點心都是熱乎乎的。

而遙靈也不再將它們送人。因為她知道,自己吃到這昔日愛如至寶的味道,心如刀絞,淚如泉湧,也不會有別人看見。因為這心悠崖上,只有她一個人。這座山崖,別人上不來,她也下不去。她就這樣名為清修幽禁着自己,心中,卻並未想象中那麼寧靜。

如何能寧靜呢……她每日早晨都要站在這四面雲海的山巔之上,等待着自己與世界的唯一聯繫,等待着那個人親手為她準備的溫暖。她無法拒絕,無處可避。她更不知道,萬一有一天,他的點心不再如期送過來,她該怎麼辦。她會胡思亂想,他是不是生病了,出事了。現在與雨巷時不同,沒有師姐日日在耳邊念叨,蕭鳳川過得如何,遙靈一點都無法得知。

遙靈總是妄想着能從這些點心中品出鳳川的心情來。她細嚼慢咽着這些點心,有時一小塊能吃一上午。今天,他做的曇花凍甘甜香滑,入口即化,想必他心情暢快歡悅。第二天又是千層油糕,潔白如雪,揭之千層,難道今天店裡事情很多,千頭萬緒,就像這千層糕似的?後來又做了金錢餅,香脆鮮嫩,今天難道他大賺了一筆?

終究只是猜測,想象。品君點點心意,慰我綿綿相思。

遙靈剛剛捧起茶盞。雪花被踩碎的聲音讓她有些驚訝。一個人呆慣了,這心悠崖上的任何聲響都瞞不過她的耳朵。她早料到,這山崖上不會永遠都是她一人。她只是沒想到,這個人會來得這麼快。

遙靈起身開門。那一股清流般的黑髮卷着雪花飄到她的胸前,竟如春風扶柳般溫暖。這種感覺,她一輩子都忘不了。

桃源花開,武陵春。

“春哥……”遙靈叫着,獃獃得看着他,流暢的墨眉未染風霜,晶透的鳳眼仍蘊笑意。他彷彿仍是記憶中那個他,只是以前那個他,總愛把憂傷藏得很深很深,讓別人無法察覺。現在的他,已經不再藏着憂傷。因為,憂傷已經不屬於他了。

“怎麼,不歡迎我?”武陵春微笑。狂涌的雪花順風卷進了遙靈的屋子。她忙讓武陵春進去,關了屋門。武陵春拍拍衣袖上的落雪,環視屋內之景。遙靈與武陵春捧茶,圍爐而坐。遙靈問道:“春哥覺着我這屋子還好?”

“甚好。沒想到遙靈一個人住,也能將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條。”武陵春笑道,“以前你可是從來不收拾屋子的,總是拋給烏梅……”

“哎,春哥怎麼記得那麼清楚啊。”遙靈苦笑。這時,鳳川送來的點心盒子還未收去,就擱在兩人旁邊。

武陵春擱下茶杯。他自然也注意到了那個點心盒子。他說道:“你這屋子裡,還缺了一樣東西。”

“嗯?”遙靈願聞其詳。

“紅梅啊。你不是愛讀《千家詩》么。記得杜耒的那首《寒夜》。寒夜客來茶當酒,竹爐湯沸火初紅。尋常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噗~”遙靈掩口一笑。南歌先生和她一起讀的《千家詩》,她自然不會忘的。不過他倒是好久沒來信了,為了滅四年前那場大火,他不僅完全失去了觀武能力,雙目失明,而且連心目視物的能力都失去了,身邊離不開人,現下和楚雲深一起居於靈狐村,由楚雲深的遠親小白狐折煙妹子照顧着。日子過得平平靜靜,與世無爭,倒是頗讓人覺得欣慰。只是靈狐村距揚州極遠,楚雲深左右化不得人形,南歌子又御不得劍,要見上一面,總是很難的。

“那春哥今日來看我,怎不為我帶枝紅梅?”遙靈故作嗔怪。

“我不帶,有人會帶的。”

遙靈握緊了手中的茶杯。真的么,他真的會來心悠崖看她么。她也搞不清自己現在的心情,到底是希望他來,還是希望維持現狀,就這樣過完一生。

或許,還是希望他來吧……如果他不來,遙靈只求能和他在同一天離開這世上。她不要清修成仙,她不要永世孤獨。愛的修為已經荒廢,還有什麼修為可以讓一顆心保持永恆?

“春哥見過鳳川么?”遙靈企圖將談話的重點從自己身上移開。

“還沒有。”

“為何……四年來都不找他呢?”

“那你又為何四年來都棄他不顧?”

遙靈嘆氣。果然,她和武陵春的用心都是一樣的。武陵春卻緊接著說道:“不,遙靈,我的心情與你不同。我早就明白了……四年前最後決戰中,鳳川於自己精神即將被靈核完全吞沒之際清醒了過來,將劍尖指着自己胸口,寧可冒着生命危險,也要將二哥的靈核剝離下來。從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了。”

遙靈閉上眼睛。不敢看自己在茶杯中的倒影。

“你以為,是誰支撐着他在雙魂奪體的崩潰邊緣清醒過來?誰才是他寧死也要選擇和她在一起的人?這四年來,他一直守在誰的身邊不離不棄?遙靈,你還沒有看明白么?”

“可是……”

“你何須擔心於我。為了你愛的人傷害朋友,你覺得不義;為了朋友傷害你愛的人,你便覺得可取么?”

武陵春的兩番問話如重槌擂動遙靈心鼓。她心中嗡嗡作響,終於放下了數年來累積而成的淡然與平靜轟然崩塌。淚水辛辣如酒,渾濁了杯中的溫茶。她輕輕哭着,當著旁人,發出聲音哭泣着,四年來好像是第一次。

“春哥,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這是最好的選擇。長痛不如短痛。我不能傷害別人。我要尊重他的所愛。這些理由都是假的,都是借口,都是在偽裝清醒,偽裝堅強。唯有這句“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是發自肺腑,字字無虛。

“遙遙啊……”武陵春溫柔得摸了摸遙靈的頭。覺得委屈,覺得悲傷,就大膽得哭出來吧。這才像真正的遙靈。既然看不開,放不下,就不要看開,不要放下。如果非錯不可,就痛痛快快錯一生,不要給自己找那麼多彆扭。人生世上,難尋來世,哪有那麼多最好的選擇。若它無法讓你開心,又正確在哪裡?

“遙靈,不要再等下去了。人的一生,才有幾個四年,幾年青春。難道你定要等到生命的盡頭,才肯承認他最愛的,最想一起走一生的,只有你,只能是你么?”

無論何時,無論何地,無論遇到怎樣的波折,蕭鳳川愛的只有遙靈,只能是遙靈,永遠都不會改變。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遙靈抽泣着,武陵春走到她身邊,扶住她的肩膀。她扶上武陵春按在她肩頭的手,哭道,“可是,我害怕你會傷心……我不忍,我不忍!”

“傻孩子。愛人永遠都在自己心裡,怎麼會被別人搶去。那個蕭鳳川,從一開始就是你的鳳川,從來都沒變過。至於二哥……他早在五年前就離我而去了。執着太過,總是虛妄。”武陵春以拇指抹去遙靈臉上的淚珠,此刻他的笑容,比什麼都能安慰遙靈,“能從鳳川身上,看到二哥風骨,又能有幸結識你們二人,亦是我之幸也。生死無可轉,心常有情,情有所依,我已知足。”

遙靈握緊了武陵春的手。她在淚光模糊中努力擠出一個微笑。不過要用一個微笑來報答武陵春此番深情厚誼,還遠遠不夠。

遙靈拉開屋門,漫天風雪一下子撲進她的懷中。她感覺到從未有過的清爽通透。她想,這場雪之後的陽光,一定也和三年前決戰的那次一般,明媚,清透,給人無限的希望。

雪……好像還缺了點什麼。遙靈托腮思索着,點點落雪點綴了她纖長濃密的睫毛。她忽而笑了,雙手抓住斗篷邊緣,鮮紅的斗篷在雪地中旋舞綻放,如朵朵紅梅。

雪停後的第一縷陽光灑在鳳川肩上。他正趴在陽春館的櫃檯上睡覺,胳膊下面還壓着算盤。按理來說算盤珠子很硌得慌,趴在上面是怎麼都睡不着的。但是鳳川偏偏這麼睡了,一則因為太困,二則他睡着睡着被算盤硌醒的話,就可以爬起來接着算了。

但是,鳳川並沒有像往常那般準時醒來,奔去廚房給遙靈做點心。他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中,他彷彿漫步於一大片紅梅林中,梅香襲人,浩氣清絕。他在那梅花中尋覓着,尋覓着,彷彿看到一個身披紅色斗篷的身影,在白雪中漸行漸遠……

梅花。是梅花香氣……

鳳川被梅花香氣喚醒。恍惚間,他抬起頭,夢醒之間,卻見一簇紅梅,正懸於門前。

“我用世間所有的路

倒退

從哪兒來回哪兒去

月亮回到湖心

野鶴奔向閑雲

我步入你

從那以後

除了白雪紅梅

我再無更多愛你的理由。”

——全書完

2011-9-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