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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劇演出結束之後,楊光放心不下顧澤,請了兩天假,買了去維興市的車票。

臨近期末,部分系院的學生結束了本學期的課程早早地回家。如果等到臘月末,就有可能會買不到車票。

地鐵站因為連續的暴雨造成了大面積的積水,在將積水排出去之前,處於暫停行駛的狀態。

所有出行的人都只能改坐公交。準確地說,這個時候不應該用“坐”這個動詞,而是應該換成“擠”這個動詞,還要在“擠”的後面加上“g”。它是一直都那麼擁擠,不是短暫的、片刻的。

車窗變成了磨砂板,從裡面看出去的一切就像是戴了一百副墨鏡的眼睛。完全辨認不出事物原來的樣子,也想像不出來本來該有的樣子。但不是瞎了,在視野範圍內,還是可以看得見無邊無際的黑色,以及在上面蠕動的液體狀的東西。

車子裡面又是熟悉的景象,熟悉卻不親切。是在記憶中重複交替的噩夢,在脆弱的腦神經上面扎了一根手縫針大小的吸管。每天吸食一點,在不知不覺中慢慢吸干。

成為一具喪屍,殭屍,木乃伊,行屍走肉。其實這些都差不多,他們都是同類。

人和猴子不也是同類嗎?

那怎麼就不能活得像猴子那樣輕鬆一點呢?

本來高起軒也要和楊光一起去看顧澤的,可是,但是,又是,還是,總是,老是這個宋藝欽。不知道他跟他說了什麼,之後就跟楊光表示抱歉,不去了。準備了一份禮物托楊光帶去,沒想到的是宋藝欽也準備了一份禮物。

楊光不做強求,也不去在意這些禮物。

林夕發了一條“注意安全”的短信。

楊光回復了一個笑臉,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別太想我啊”。沒有加標點符號,分辨不出來這句話的句型。

林夕回復,“我應該沒有時間想你”。同樣沒有加標點,沒有加能代表心情的表情符號。

坐了五六個小時的長途qìchē,到達維興市已經是當天下午。車上沉悶的空氣和噁心到能夠激起人身體里所有抵觸細胞的汽油味,形成了一種天然的催眠劑。

“喂,醒醒,到站了,趕緊下車。”長途車司機帶着倦容很沒耐性地說。

楊光睜開眼睛,發現車裡面除了兩個司機之外,所有的乘客全部消失了。像是逃難似的人去樓空。剩下這空無的軀殼,單靠自己填不滿。

楊光站起來,整了整堆皺的衣服,提着所謂的“禮物”朝車門走去。走到車門的第一個台階時,他停了下來,轉身問了問坐在駕駛座的司機。“師傅,您知道雨林小區怎麼去嗎?”

“我沒聽過什麼雨林,樹林的,你趕緊下去吧,到外面問問別人。”長途車司機端着shǒujī不知道在給誰發短信,對楊光看都沒看一眼,臉都快埋到shǒujī上了。

司機一番比車外的溫度還要冷的話,倒是讓走出車門的楊光不覺得外面有多冷了,反而覺得外面要溫暖一點。從乘客出口拐出去的位置,老遠地看見司機還在把玩shǒujī。楊光心下立時有一個不寒而慄的想法,“這個司機不會一路上都是玩着shǒujī開的車吧?假如真是這樣,真慶幸自己可以活下來。”

走出車站,重回那片下着墨雨的世界,不過這都不重要了,反正也無能為力。

車站外面有一大群在大肆攬客的私人無照司機。只要看見有人從裡面出來,不管三七二十一馬上衝上前,詢問,乃至盤問,“帥哥/měinǚ,到哪裡去啊?坐我的車吧,收您二十塊錢。”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不會搭理他們,但他們還是會鍥而不捨地一路追過去,直到那個人上了對面的公交車。雨水灌到他們的鞋子里,然後再從鞋子里漫出來,混雜着腳臭味和他們的這種特殊的執着。

車站大門口從早上六點到晚上九點一直循環播放“各位乘客,請不要輕信站外拉客人員,謹防上當受騙。”同時還有幾名純當擺設上了年紀的保安撐着傘在嘮嗑,有幾名索性就坐在簡易的崗亭裡面,嗑着瓜子,喝着熱茶。

“帥哥,去哪裡?”一個三十多歲燙着早已過時的捲髮的女人問。

楊光把傘舉過頭頂,看了一眼面前的女人,“雨林小區知道怎麼去嗎?”

“雨林小區啊,離這兒挺近的。你先上車,我這裡還有兩個乘客,到齊了一塊兒出發。”那個女人眉飛色舞地講着,全然不顧臉上恣意橫流的雨水。

“多少錢?”楊光問。然後把傘往後傾斜了二十度,斜靠在右肩上。

“收您三十。”右手的中指、無名指和小指同時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扣成一個圈。比了一個不知道該說是“ok”,還是“三”的手勢。看到楊光有些吃驚的表情,“三十不貴了,我已經算你便宜了,再說這年頭,三十塊能買到啥呀?頂多一頓飯錢的事兒。”

楊光發窘地看着她,“錢這個事兒不管多少,得看花出去值不值當。既然你說離這裡不遠,那我就去前面的公交站台看看吧。”把傾斜的雨傘擺正後往前走去。

“誒,你不坐車,問半天問個什麼勁兒啊!你當我是導遊啊,給你指路,就算是導遊,也是要收費的!現在的導遊收費可比我們要凶的多啊。真是的,瞎耽誤我功夫!”女人一口氣說完,都不帶喘氣兒。摸了摸腰包又想到點什麼,朝楊光走遠的方向喊了幾句,“我說你年紀輕輕的,出門連三十塊都沒有嗎?虧的還是個男的,女的都沒有你這麼摳,將來誰會嫁給你呦!”

一灘平靜的黑水從底下沸騰起來,走過上面,被濺起的沸水潑了一身。全身開始腐爛流膿,流出的是黑色的膿血,裸露在外面紅到發黑的皮下組織。任何的傷葯都只會加劇腐爛的速度,讓死亡早一步來臨。置之不理,也只會在無盡的shēnyín中死去。

顧澤的家就在維興市的市中心,在一幢看上去有些老舊的小區里。雖然是老舊的小區,地理位置並不差,有直達客運中心和商貿城的公交,周圍的綠化做的也相當不錯。如果現在是夏天,抬頭一定看不到藍天,天都讓樹住了。

楊光去顧澤家的時候沒有和他聯繫到,他的shǒujī仍然處於關機的狀態。

“雨林小區11棟b單元1602”,楊光拿出通訊錄確認了一下。

開門的是顧澤的媽媽,家裡面也只有顧澤的媽媽一個人在。

“請問你找誰?”顧澤的媽媽看着楊光,手在沾滿油污的圍裙上反覆擦着。

楊光往門縫裡瞄了幾眼,輕聲說,“阿姨,您好,請問這裡是顧澤的家嗎?”

顧澤的媽媽上下打量着楊光,點了點頭。

她和顧澤真像,用從一個模子里印出來這樣的話比擬再貼切不過。儘管這句話早就被人用爛,似乎還夾帶半縷奉承的意味。

楊光道明來意,臉上堆滿對長輩獨有的微笑。

走進屋裡,裡面的一切都裝飾的很簡單。一張吃飯的桌子,一把沙發,一張茶几,一台電視機,還有別的一些細碎的小物件。牆上刷的油漆有好幾處已經脫落,露出白色的底漆。看上去還是挺舒服的,打掃的也很乾凈。

少了華麗,多了樸素。相比那個偌大的家,這裡更有人味。

對於楊光而言,家不需要很大。只要一間廚房,兩間卧室,外加一個陽台,就足夠了。每天給家人做一桌子豐盛的佳肴,晴朗的夜晚,坐在陽台,賞月數星。

人生如此,夫復何求。

顧澤的媽媽端來一杯漂浮着些許油跡的白開水,“顧澤怎麼沒跟你一起回來?”

楊光意識到來的不是時候,原以為顧澤會在家裡“療傷”。想着過來看望一下……現下要不老實交代,要不扯一個能說服他媽媽的謊話。楊光想到手腳發涼,後脊背開始滲出細小的汗珠,額頭也加入到冒汗的行列當中。但是貿然出現的自己,已無法讓時光倒退。

“其實——我——我剛好來維興市旅遊,就順便過來看看。”楊光挪了挪屁股,不知道是緊張還是坐的不舒服,“顧澤不在家裡嗎?”巧妙地反問。

“你別跟我打馬虎眼了,從你進門前開口說的第一句我就察覺到不對勁兒了”顧澤的媽媽一副愁腸百結的模樣,剛才就已經搓紅的雙手此時被她捏到發白。“他最近都沒有打diànhuà給我了,我打他diànhuà,也是一直關機。他從來都不曾這樣過。會不會是……”

“阿姨,您別緊張,先坐下,我慢慢跟您說。”楊光的手指摳着沙發的邊緣。“其實我也不太清楚具體的情況,顧澤也沒有跟我細說。……好像是跟人鬧了彆扭,那幾天他的心情也不是很好,後來就突然說要請假回家。”

顧澤的媽媽忽然跳起來,盤起來的頭髮披散了下來。一半是黑色,一半是棕色。“他是不是跟人打架了,請假回家?他根本就沒有回家啊!”

這個時候楊光和顧澤媽媽的腦子裡不約而同生出一個可怕的念頭。

走過一條黑色的通道,一雙黑色的手藉由看不見的夜色從底下伸出來,抓住你的腳。當你倒下之後,再抓住你的四肢,你的軀幹,掐住你的脖子。拉扯進一望無際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