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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看到程名振的“遺體”那一瞬間,杜鵑的靈魂便已經脫離了軀殼,哪裡還有什麼心思去管敵軍的情況。此刻被張金稱瞪着眼睛一問,立刻感到底虛,澀然垂下頭,小聲嘀咕道:“人家不是還沒來得及看么?凶什麼凶,那麼濃的煙,誰瞪會兒眼睛,不給熏得滿眼是淚?”

“你要是想死,儘管拿刀跟官軍去拚命,別動不動就跟自己過不去。知道的說你是傷心過度,不知道的,還以為我這裡容不了人,手下的寨主三天兩頭就換一茬!”張金稱聽杜鵑還在嘴硬,立刻將眼睛瞪得更圓。

“嗨,鵑子也是一時着急......”杜疤瘌被女兒氣得死去活來,卻不肯眼睜睜地看着她被打當家呵斥,走到近前,低聲求情。

“就是你把她給慣的!”看到杜疤瘌那幅小心翼翼地模樣,張金稱肚子里的火氣更旺。自己好歹也是個大當家,這一晚上,所有人不是顧着看程名振的死活,就是顧着聽杜鵑的笑話。根本沒人注意聽自己的號令。無怪乎遇到官軍總打敗仗,首先,這等級秩序,就在大夥心裡沒有概念。

還沒等他借題發揮起來,人群中的程名振突然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呻吟,“哎呀,好大的煙。快跑,大夥快跑.......”

“九當家醒了!”周圍的大小嘍?們再度一擁而上,圍住少年人,七嘴八舌地表示慰問。攪得張金稱好不容易組織起來的說辭反而沒人聽了,只好冷哼一聲,將馬鞭重重地抽在了泥地上。

“啪!”泥漿四濺。七當家杜鵑吐了吐舌頭,快步向人群中央跑去。

“這,我這是在哪?”人群中,程名振滿滿地張開眼睛,喃喃地追問。看見大夥滿臉關切,眼神由發散慢慢轉向凝聚,“六叔、四叔,你們兩個怎麼也在?看到大當家了么,我有緊急軍情彙報!”

“大當家就在人堆兒外邊!”六當家孫駝子用衣襟替程名振抹了把臉,趁人不注意,順帶着在他的肋條下狠掐了一把。“就等着你彙報呢?趕緊給我精神起來!別耽誤了正事!”

“哎呀!疼!”程名振大聲尖叫,然後掙扎着坐起。他的頭好像還在發暈,全憑孫駝子的手在背後扶持着,他才勉強沒在倒下,慘笑着四下點了點頭,低聲向大伙兒求肯道:“我有緊急軍情要稟報大當家!哪位兄弟搭把手,把我抬到大當家面前去?”

“程兄弟不要動,我馬上就過來!”聽到程名振一醒來後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張金稱瞬間又找足了面子,笑着分開人群,大步上前。“剛才可把我們給急壞了!若不是鵑子捨命將你救回來。明天一早,我就是拼了老命,也得替你向官軍報仇!”

“謝大當家!謝弟兄們!”程明振四下拱手,滿臉感激。眼角的餘光掃向正在悄悄抹淚的杜鵑,嘴角微微上翹,露出一抹難以察覺的笑意。

其實,他先前就被杜鵑用雪團給砸醒了,只是心裡覺得有愧,所以才閉着眼睛任對方繼續扔雪泄忿。反正身上的燒傷正需要冰敷,多挨幾個雪團非但不會要命,並且對心情和傷勢都有好處。

後來聽到杜鵑為了自己挨訓,便無法再裝下去了。只好裝模作樣地呻吟着蘇醒,製造機會將張金稱的注意力從杜氏父女身上吸引到自己這邊來。

這一招果然奏效,在場的弟兄們除了六當家孫駝子,其餘都被他蒙在了鼓裡。看到張金稱放過了杜鵑,程名振閉着眼睛又喘息片刻,然後低聲彙報道:“剛開始時,我趴在地上聽,大概分辨出官軍的人數不少於一千,都是騎兵。後邊好像還有大隊人馬跟着。唉吆,孫六叔,您輕一點兒,那已經出水泡了!”

“老孫,悠着點兒勁兒。九當家沒吃過多少苦,細皮嫩肉的,比不得咱們寨子里原來那些弟兄!”張金稱不清楚程名振呼痛的原因,還以為是孫駝子處理燒傷時用力過猛,掃了老夥計一眼,低聲提醒。

“沒事兒,他結實着呢!”孫駝子咧嘴而笑,露出滿口的大黃牙。“你接着問吧,我先把他臉上的水泡用雪敷一下,免得將來留下疤瘌!”

“哈哈哈哈!”眾寨主、堂主們看了一眼杜鵑,肆無忌憚地狂笑起來。把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玉面羅剎笑得滿臉通紅,跺了跺腳,扭頭向人群外跑去。

“帶隊的將領絕非庸手,咱們先前的戰術得變一變!”不待張金稱追問,程名振繼續補充。“我聽見馬蹄聲的時候,他們距離我至少在五里之外。黑夜中驟然見到前路起火,這隊騎兵非但沒有停下來察看情況,而且加快速度向館陶撲來。要不是今夜風大,唉吆,那點兒火勢肯定攔不住他們!”

聞聽此言,眾寨主收起笑容,臉上的表情迅速被凝重所取代。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裡,行軍路上突然看到火光,領兵者卻冒着遭到伏擊的危險硬向前沖。這說明敵將要麼是一點領兵打仗的經驗都沒有的生瓜蛋子,要麼是極其自信的百戰宿將,根本沒把伏擊者放在眼裡!而從程名振帶回來的情報上綜合分析,敵將顯然是屬於後者。若是真的被他偷襲得手,恐怕身邊這數萬弟兄,至少有一半以上要把性命丟在館陶城中了。

“多虧了程兄弟了!”二當家薛頌心思最敏銳,想想睡夢中被人砍掉腦袋的情形,不覺一陣後怕。“現今之計,直接撤退恐怕也來不及。官軍騎兵多,速度快,咱們又不可能把剛到手的過冬輜重全都丟下!”

“我已經按照你的提醒,把弟兄們全集結起來了。”此刻,張金稱心裡對程名振也充滿了感激,再也顧不上追究他半夜因何故而出城。“你說,咱們該怎麼調整戰術。這裡邊就你讀過的書多,你先畫下個道道來,行不行大夥再商量!”

“肯定不能硬拼,否則即便打敗了他們,咱們損失也太大!”程名振略一沉吟,撿着眾人能接受的理由低聲奉勸。

“當然不能硬拼。咱們手裡的傢伙跟官軍沒法比!”沒等程名振把話說完,王麻子不耐煩地打斷,“說正題,快點兒!小小的孩子,說話怎麼比老頭子還?嗦!你直接說怎麼辦吧,別耽誤功夫!”

“四叔別著急!”程名振又笑,扯着五當家郝老刀的胳膊努力站起身,舉頭向東方張望。遠處的火還在燒,但勢頭已經不像先前那般大。如果沒人干涉的話,估計頂多再過上兩個時辰,火頭也就被寒風給吹滅了。“我放火的地方,距離館陶縣還有一段路。大概五里左右。城東這片距城門一里左右的地方,我記得有兩座小土丘,還有幾塊莊家地。原來種的是麥子,夏末收過後沒補種菜,雜草長得有膝蓋那麼高.......”

又沒等他說完,四當家王麻子、八當家盧方元先後跳了起來。“你瘋了,在這裡點火,等風向一變,咱們自己都沒地方跑!”

“咱們可以進城!要不是他剛才捨命救了你們,你們兩個早就死了!”杜娟看不慣別人對程名振凶,再次湊上前,大聲反駁。

兩個男性當家不屑跟一個紅腫着眼睛的小女子一般見識,撇了撇嘴,將目光轉向了張金稱。“讓大當家說這把火到底放不放。別燒不成敵人,反而把自己葬在了火場裡邊!”

“眼下颳得是北風!”張金稱抬頭看了看遠處被燒紅了的天空,心中好生為難。他現在其實最想做的事情是立刻帶領弟兄趁夜脫身,但二當家薛頌剛才提醒得對,如果強行撤退的話,人可能都逃掉,打下館陶的戰利品,卻肯定沒法帶走。那可是幾十萬石精糧,夠澤地里的老弱病殘嚼上大半年。

“但寒冬臘月之時,風向反而最不穩定!一旦天亮時風向變了,咱們.......”孫駝子也不贊成繼續放火的主意。放下手中的濕布,低聲提醒。

“風向一直在變!”程名振摸了摸臉上的水泡,咧嘴苦笑。“主要是北風,但忽東忽西。否則,剛才的火頭根本不可能蔓延得如此厲害!”

剛才那一幕極其驚險。發覺敵軍主動加速,他知道自己肯等跑不過戰馬。所以乾脆豁出一條命,把周圍能點燃的枯草干樹全部點燃了。誰料變幻不定的風向不但將幾十個火頭迅速擴展為一條龐大的火帶,而且將他的退路也給封了起來了。如果不是杜鵑和郝老刀兩個捨命相救,他今夜不被火燒成灰,也得被煙活活熏死。

但這點苦頭也沒白吃,就在被困在火海當中無路可逃時,他已經想好了退敵的良策。看着張金稱茫然不解的雙眼,程名振頓了頓,繼續建議,“所以,屬下才建議大當家把能派的地弟兄全派出去,以離城一里那個土丘為標記,將土丘以東的雜草,枯樹全給點着了。火勢燒得越大,咱們平安脫身的機會越多。眼下風向的確變幻不定,不過一旦颳起了東北風,咱們好歹能躲進城裡。而一旦風勢由東北風轉向了西北風,官軍在野外,可是躲都沒地方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