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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是個賊!”王二毛的心猛地一抽,彷彿被刀子扎了般,淅淅瀝瀝滴出血來。

從來沒有人用類似的話侮辱過他,但張文琪說話時的神態,眼神,對王二毛來說卻是無比的熟悉。他記得當年自己前方百計弄來一些珍奇玩意塞給周寧,像對方表達愛慕時,周大小姐就是這樣看着自己。不拒絕,但也不感謝,只是淡淡地看着,看得人渾身上下的血液一點點發涼,一點點像冰水般淌過胸口。

王二毛清楚地記得,直到兩人相處的最後一刻,周寧都是這種態度。僅僅在她失去站立的力量之後,那驕傲的目光中才終於露出了一點點溫柔。但那僅有的一點溫柔也不是對自己的,王二毛清楚地知道。

不是自己,臨終前的周寧終於感動於自己的赤誠,卻對自己沒有一絲愛戀。王二毛一直迷惑於對方為何如此,今天他終於找到了答案。然而這個答案卻是如此的尖利,如此的冰冷。

不過是個賊!原來,在她心裡,我始終都是個賊。不過是個賊!這句話如錐子般他的耳朵,戳破他的喉嚨,順着哽嗓直戳而下,將他的五腹六臟穿成一串,依舊不肯做絲毫停頓,不管流了多少血,多少淚,兀自一下下地向心臟深處捅。沒完沒了,無止無休。

再這樣戳下去,王二毛知道自己非瘋掉不可。他知道如何解決,張大寨主早就做好示範。“將狗官給我綁到柱子上,老子要將親手挖了他的心!”強壓住沉重的喘息,他以某種從不屬於自己的聲音怒喝。“還有他的那些爪牙,全綁到樁子上,老子今天一個挨一個的挖!”

眾親衛一愣,瞪大了眼睛扭頭張望。他們熟悉王二毛的性格,知道他不是個殘忍好殺之輩。張文琪屬於大隋高官,不得不殺。但對於這樣一個清廉且有骨氣的人,嘍囉們更願意給對方一個痛快。

“愣着幹什麼,還不快動手!”王二毛抓起驚堂木,將桌案拍得啪啪作響。

“諾......王都尉,咱們.......”扮作衙役的親兵們不敢跟上司硬頂,也不願執行命令,瞪着眼睛嘟囔。

正遲疑間,張豬皮站了出來,用身體擋住已經快陷入瘋狂狀態王二毛,衝著底下大聲命令道,“猶豫什麼,王都尉又沒說現在就將他剖了。先把狗官帶上來,我還有幾句話問他。

眾親衛暗自鬆了口氣,衝下堂去,將正被拖着向外走的張文琪又扯回大堂,七手八腳按到跪石前。張文琪卻再不肯下跪,膝蓋彎處接連挨了好幾腳,終於支撐不住,“撲通”一聲坐在了地上,衝著張豬皮等人嘿嘿冷笑。

張豬皮知道眼前這名官員是個少見的硬骨頭,也不想再折辱他,笑了笑,和顏悅色地詢問,“你剛才說臨死之前要見我等一面,否則死不瞑目,難道就是為了臨死之前找機會羞辱我等一番么?”

提起這個話頭,汲郡太守張文琪臉上的表情稍微緩和了些,晃了晃腦袋,冷笑着道:“你們這些蟊賊敢以千把人就奇襲郡城,也算有膽。能利用我屬下差役對百姓的惻隱之心騙開城門,亦可說是有幾分見識。所以張某先前以為,你等雖為匪類,倒也當得起“有膽有識,敢作敢為”八個字,因而有幾句話想問一問。誰料見了你等這般模樣,想必問了也是白問!算了,要殺便殺,別拿什麼剖腹剜心的話嚇唬張某。不過是一死,怎麼死都差不太多!”

由於年齡和閱歷的原因,張豬皮遠比王二毛更能沉得住氣。也笑着搖了搖頭,絲毫不以汲郡太守的話為忤,“兩軍交戰,本來就是能出什麼招就出什麼招。總不能朝廷派了官兵去征剿,我等還得在指定的地方笑臉相迎吧?”

汲郡太守張文琪被問得微微一愣,然後迅速回答道,“所以張某雖然不齒你等的作為,亦佩服你等的膽量和見識。可惜你等大好男兒,不曉得為國出力,偏偏要去當賊!雖然逞了一時之快,卻要背上萬世罵名!”

“放你娘的狗屁!”王二毛一把撥開張豬皮,搶到了汲郡太守眼前。他心中的火氣還沒散盡,臉色看上去青里透紅。但眼神卻比剛才平和多了,說話也變得有條理起來。

指着張文琪的鼻子,他繼續罵道,“老子如果像你一樣,天天有朱漆澡盆泡着,有大魚大肉吃着,還造哪門子反?你瞪大眼睛四處看看,這大堂裡邊的弟兄,哪個不是被你們逼得實在沒活路了,才不得不拿起刀的?”

看到張文琪滿臉不服,王二毛一轉身,點手叫過距離自己最近的嘍囉,“柳老三,你跟這狗官說說,你為什麼不去考試當官,偏偏當了賊娃子!”

“我,我...”嘍囉兵沒轉過彎來,摸着自家的後腦勺嘟囔,“我,我家裡窮得連飯都吃不起,哪有錢念書啊?前年個,前年個天旱,我家欠了官府的賦,衙役們就要把地收走。我阿爺跟他們求情,當場被他們踹吐了血......”

開頭幾句,他還說得結結巴巴。說到後來,悲憤之氣從心而起。眼睛一紅,幾乎是嚷嚷着補充道,“我一看反正也沒活了,就拿着斧子沖了出去。他們不讓我活,我也不讓他們活滋潤了。奶奶的,反正都是死,不如先拉幾個墊背!”

“你,朱老根兒,你怎麼好好日子不過,非要當土匪?”王二毛又隨便找出一名嘍囉,大聲質問。

“誰願意當土匪啊?沒吃沒穿,不當土匪,我怎麼活啊?”朱老根瞪了張文琪一眼,恨恨地回應。

不給張文琪說話機會,王二毛一連串地點下去,接連點了十幾名嘍囉,居然全是活不下去,被逼鋌而走險的。

汲郡太守張文琪兀自不信,瞪着眼睛四處尋找支持者。王二毛猜道他心裡想的是什麼,又叫來一個看上去斯文的,大聲追問道:“你呢,袁守緒,你讀過書,怎麼不考個縣令,郡守來噹噹啊?”

這名扮作衙役的人張文琪很熟悉,剛才就是他動了惻隱之心,才把眾官吏從刀口下拉到了大堂上,進而引發了一場鬧劇。

哪成想袁守緒雖然模樣看上去文質彬彬,心裡對大隋朝廷的恨意卻一點不比柳老三、朱老根兒等人少。“我家有一百三十畝地,本來日子過得好好的。不知道哪個王八蛋下的令,非要我家搬到城裡去住。說是防賊,去了又不給發糧食吃。我家的家底不到半年就折騰空了,兩個妹妹全給賣給了人當丫頭,也只換回了三斗粟.......”

想到自家失散的妹妹,他再也說不下去了。衝著王二毛躬身抱拳,哽咽着道:“屬下知錯了。凡是朝廷的狗官都該殺。屬下一時心軟,請都尉責罰!”

“太守大人,你還有什麼話說?還需要我再找幾個人問么?”王二毛一邊托起袁守緒的胳膊,一邊笑殷殷地衝著正在發傻的張文琪追問。瞬間挽搬回一局,他心情稍微舒緩了些。只是那股痛,卻像塊石頭般壓在胸口,讓人每次呼吸,都能真切地感覺到它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