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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採薇

“我阿爺不是壞人!”身穿黑甲的將軍擋在坐騎前,揮刀刺進了他自己的肚子。/首發*讀者吧最快搜索網//黑色的鮮血向外噴涌,染黑頭頂上蒼白的天空。整個世界剎那間都變成了黑白兩色。黑色的旌旗,黑色的長槊,黑色的鎧甲,還有黑色的面具下遮掩着的黑色靈魂。只有那名將軍的眼睛是白色的,悲涼中透着屈辱與失望。“走啊!”黑色的血從他嘴裡緩緩地淌出來,源源不絕。“你還不走,愣着幹什麼?走啊——”悲鳴聲不絕於耳,日日夜夜折磨着張金稱的靈魂。

“小麂子——”張金稱厲聲大叫,哭泣着從噩夢中驚醒。“我不是你阿爺,我不是......”天光已經大亮,他卻再度閉上眼睛,拒絕自己從夢中醒來。如果那真的是一場夢就好了,一切都不會在現實中發生。他不會失去唯一的兒子,一個已經做到將軍,前途無限,足以讓張家列祖列宗感到榮耀的兒子。也不會在兒子的目光里看到那來自靈魂深處的不甘與屈辱,“為什麼是你?為什麼?到底是為了什麼?”

遺憾的是,那不是夢。

李仲堅網開一面不是因為舊日情分,而是因為張金稱的兒子張季,同時也是李仲堅的心腹愛將。一個多月前,大隋博陵軍司倉參軍張季陣前剖腹,願意以自己的血為其父張金稱洗罪。那一瞬間,交戰雙方全愣住了,幾萬雙眼睛停止了眨動。幾乎是憑着本能,張金稱的親兵拖着嘔血昏迷的主將落荒而走。緩過神的李大將軍也沒認真追擊,只是派了幾十名心腹象徵性地跟在逃亡者身後,將他們驅趕出了戰場。

這才是張金稱活下來的真相。雖然真相如此殘酷,如此讓他不心甘情願。如果當時有選擇的話,張金稱寧願在父子互相認出對方之前,自己已經被李仲堅一刀砍碎了腦袋。那樣,兒子就不會死,老張家將永遠引其為傲。至於自己,將在塵土中腐爛,並在腐爛中為曾經養育了一個正直、善良、勇敢的兒子而感到自豪。

“我阿爺不是壞人!”一個多月的時間過去了,兒子那蒼白無力的辯解猶自在張金稱耳邊縈繞。每當他閉上眼睛,當時的情景就一遍遍重現,一遍遍地拷問他的靈魂。那是他唯一的兒子,不像張虎和張彪,從不需要阿諛奉承他,便理所當然地應該繼承他的所有財富和權勢。那是他唯一的兒子,在繼承了他的姓氏的同時,也背負了他所犯下了一切罪孽。

然而,他確是無辜的。張金稱清楚地記得自己和兒子上一次分別時的情景。那時他還是河北道上有名的老資格游商張二,正為了營救不幸吃上官司的老朋友孫安祖而四處奔走。最快搜索網//兒子張季是他唯一的牽掛,為了給兒子找一條出路,他不惜厚着臉皮求到自己曾經得罪過的李旭頭上,請求對方看在曾經的“交情”份上,賞兒子一口飯吃。

李旭不出所料的答應了。因為李旭想讓他盡心地去營救孫安祖。後者是李旭的恩人,同時也是他張金稱的多年老搭檔,知交好友。臨別之際,張金稱記得自己像別人的父輩一樣,給兒子找了個近在咫尺的榜樣。告訴兒子要向李旭學習,學習人家小小的年紀就那樣懂事。學習人家小小的年紀就掙下了一份家業,可以讓自己和父母衣食無憂。甚至,連李旭被塞外部落族長女兒看上的好運,張金稱也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夠學習到。讀者吧-首發族長又不是僅有一個女兒,如果兒子張季可以有幸娶另外一個,那張家不等於也在塞外找到了大靠山了么.......?

現在看來,兒子把他的話全記住了,並且做得更好。不但學會了李旭的為人處事,而且跟在對方身後,亦步亦趨地投身行伍,亦步亦趨地成了軍官,亦步亦趨地青雲直上。只是,張金稱自己卻已經不是當年的行商張二,而是生吃活人心肝,殺得河北大地屍橫遍野的張大當家......

“我阿爺不是壞人!”這句話,除了傻兒子外,有誰會相信?如果連張金稱都不是壞人的話,整個天下就沒有壞人了。背叛朋友,坑害同僚,不守信義,濫殺無辜,劫掠屠戮,淫**女......以上任何一條犯了,都是不赦之罪的吧?可憐在傻兒子心中,所惦記的還是那個為一個銅板跟人討價還價,死皮賴臉,甚至打躬作揖的小販張二!

越回憶兒子的善良與單純,張金稱對自己越厭惡。他很憤懣為什麼自己十惡不赦,卻依然活着?兒子年輕有為且忠厚質樸,卻要無辜地走上絕路。他希望自己在睡夢中死去,從此不必再面對現實。所以他選擇拒絕吃飯,以頭撞牆,趁人不注意從馬背往下滾,從侍衛腰間抽刀抹脖子等種種方式自殘。但那些“討厭”的傢伙卻從不讓他得逞,只要當時還剩下一口氣,“心如蛇蠍”的孫駝子總有辦法吊住他的命,讓他痛苦且絕望地苟延殘喘至今。

一陣人蔘的味道從門外飄了過來,令人心煩欲嘔。張金稱重重地用胳膊肘捶了一下床,借肘間的痛苦來壓制心中的煩躁。這是目前他唯一能傷害到自己的事情,為了防止他自盡,程小九等人可謂費勁了心思。四周的牆壁早就被墊上了厚厚的麻布。所有伸手可及之處,連木製的筷子和湯匙都不會留一個。如果張金稱準備懸樑自盡的話,他會發現所有可是承受重量的布條,包括他自己的腰帶,都被孫駝子事先用藥水浸泡過。看上去很結實,稍微用力撕扯就會斷為兩截。最快搜索網//

那些“惡毒”的傢伙才不管他張金稱活得有多麼痛苦,他們只是希望用他活着的事實,向趁大夥不在家的機會將巨鹿澤竊取於手的盧方元施加壓力。這是目前他活在世上的唯一價值和理由。至少,清醒時的大部分時間裡,張金稱自己都這樣認為。要麼?為什麼每當他陷入噩夢當中,從來沒有人能及時將他叫醒?而每當他從噩夢中哭泣着自己醒來的時候,門外總是飄過來千篇一律的葯香?

正當他恨恨地自我折磨着的時候,孫駝子雙手捧着一碗葯,慢吞吞地邁過門坎。“大當家醒了,喝碗蔘湯吧!”他“虛情假意”地笑着,目光中充滿了“殘忍”的關切。彷彿非常喜歡看一頭老虎丟光牙齒的笑話。“剛熬好的,趕快趁熱喝一口。我讓人炖了羊肉湯,喝過葯後就能端上來!”

“滾!別來煩老子!”張金稱猛然坐起,揮臂去打對方手中的葯碗。但孫駝子及時的避開了,欺負他久病之後,動作獃滯而緩慢。“你奶奶的!”張金稱抬腿又踹,膝蓋處卻猛地一軟,把自己跌在了地上。他已經沒有收拾掉一個瘸子的力氣了,他還活個什麼勁兒?屈辱地淚水又從他的眼中淌了出來,瞬間流了滿臉。而孫駝子就那樣,不理不睬地看着他哭。直到他自己用手抹乾了臉,才又靠近幾步,不冷不熱地逼迫道:“大當家,你還是先喝葯吧。不喝葯,你永遠不會有力氣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