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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鶯柯 一)

回到家,程小九立刻將自己和二毛兩個準備去應募鄉勇的事情說於娘親知曉。他清楚娘親不希望讓自己去從事這種在刀頭上混飯吃的行業,因此措辭盡量輕鬆委婉。但是在話音落下後,娘親臉上的表情還是令他吃了一驚。

那是一種無奈和失望交織在一起的神態,凄涼而落寞。夏夜的月光透過沒有任何遮擋的窗欞,水一般傾瀉在娘親的臉上,將每一道皺紋里隱藏的失望與不甘都照得分外清晰。程小九不敢直面相對娘親的臉色,慢慢地低下頭去,試探着補充道:“我打聽過了,鄉勇不算賤業,今後還可以繼續參加科舉。館陶是下縣,沒有縣丞,縣令老爺是文官,不知如何帶兵,所以訓練也不會太嚴格。我白天去校場應卯,晚上還可以回家溫書,肯定不會耽誤了應下次科舉!再說,我多認識幾個官場上的人物,下次科舉被推薦的機會也多些!”

他絮絮叨叨地說,唯恐娘親出言阻攔。程朱氏靜靜地聽,從頭到尾沒有插一個字。連一聲咳嗽,一聲嘆息都沒有。程小九很快就說不下去了,抬起頭,用非常心虛地眼光看向自己的娘親,他看見娘親額頭的白髮被夜風拂動,星星點點倒映着月色。那每一根白髮都是為這個家操勞所致,十幾年來,每當他長大一些,娘親鬢角上的白髮便又增多一些。

他又快速低下頭去,宣布自己改變主意,“娘親如果怕我遇到風險,那我明天還是去牙行好了,讓二毛一個人去應募鄉勇?反正鄉勇的待遇也不怎麼樣?未見得比當保鏢多!”

程朱氏輕輕地搖了搖頭,彷彿才聽懂程小九的意思般,慢慢開口,“要去,你便去做鄉勇吧,好歹不用出遠門。只是自己小心些,縣衙雖小,好歹也是一個官場!”

“我聽您的,決不招惹是非就是!”程小九聽聞娘親口風轉軟,趕緊笑着保證。

“我當然相信你不會招惹是非!”程朱氏輕輕嘆了口氣,臉上也浮現了幾分笑意,“你長大了,做什麼事情都應該有個主見。娘不該干涉太多!”

“娘,您這是哪裡的話!”程小九向娘親身邊挪了挪,涎着臉‘抗議’,“我長得再大,還不都是您的兒子么?您如果覺得我不該做什麼,儘管說就是。我肯定不違背您的意思!”

“你這孩子,都多大了!”程朱氏被兒子臉上疲懶的表情逗笑,伸出手來戳了一下小九的額頭,“去吧,娘親不攔你。咱家畢竟不比從前了,否則,娘親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你去給衙役們當小跟班!”

大概是想起了程家昔日的盛況,她又嘆了口氣,壓低了聲音叮囑,“但你一定記住,莫強出頭,也莫欺了心。抬頭三尺有神明,人做了哪些事情,老天雖然不開口,卻看得清清楚楚!”

“嗯,我肯定不做愧對程家祖先的事情!”程小九鄭重點頭。

“關鍵是,你要學着保護自己!”程朱氏搖了搖頭,又笑着叮囑了一句。

“您放心,尋常漢子上來三五個,都未必是我的對手!”程小九用力曲了曲胳膊,大臂上肌肉立刻膨脹起來,鼓滿了半個衣袖。

“真正害人,哪需要用得着力氣!你這孩子,....”程朱氏笑着補充。話說到一半,她已經看見兒子在翻箱倒櫃整理明天早晨要穿的行頭,搖了搖頭,將後面的話吞回了肚子內。

她知道,此時無論自己浪費多少唇舌,兒子都不可能聽得懂。這無關於兒子對自己孝與不孝,少年有志向當擎雲,父母的人生經驗,這時候對他們而言只是一種羈絆。只有當他們被碰得頭破血流時,才會想起那些曾經的嘮嘮叨叨,曾經令人厭煩又令人輕蔑的老調長談。才會豁然明白,很多陷阱父母早就提醒過,只是因為自己當時心氣太盛,所以轉過身之後便全忘記了。

眼下程家能拿得出手行頭,不過是一件葛布及膝窄袖短打,一條細麻褲子、一雙厚底快靴和一頂黑色襆頭而已。都是程小九父親當年用過的舊物,顏色早已褪盡,所以也不必擔心違制。這些衣服原本是留起來預備給程小九長大後才穿的,因而顯得有些過於肥大,程朱氏捨不得也來不及裁了重做,連夜用針將富餘的部分用針連了起來,才勉強令其看上去有些利落模樣。

儘管如此,程小九的打扮已經在千餘名前來縣衙應募的壯漢們中間顯得鶴立雞群了。就連好朋友王二毛都不願意與他站得過於靠近,看看自己光着的雙腳,再看看好朋友腳上的靴子,不斷酸溜溜地奚落道:“小九哥,你今天是打算相親么。穿戴得這般整齊?我要是縣太老爺,肯定第一個點了你。甭沖別的,就這身打扮,嘖嘖嘖,這哪裡是鄉勇啊,校尉也一定有這般氣勢!”

“別囉嗦,一會跟緊了我!”程小九伸手捅了二毛一把,順勢將幾塊黑乎乎地東西塞進對方手心,“先嚼了,頂勁兒!”

“啥,嗯,嗯!”王二毛楞了一下,隨即感覺到了掌心處的油膩,低下頭,快速將一片干肉模樣的東西塞到口中。久違的肉香讓他口水洶湧,呼吸之間,已經把幾塊肉全都吞進了肚子。

胃腸內立刻傳來一股暖暖的感覺,烘得人渾身上下充滿了精神。他快走幾步,貼住程小九的肩膀,壓低了聲音追問道:“哪來的肉脯啊,小九哥,你做得肉脯真香。什麼肉啊?我長這麼大好像都沒吃過!”

“長蟲,我昨夜借月色抓的!”程小九看了二毛一眼,迅速勾起他的下巴,“別吐,吃了肉才能有力氣。肚子裡邊沒油水,肯定提不起精神!”

王二毛伸手捂住自己的嘴,拼盡全身力氣將胃腸里的不適壓了下去。窮人家的孩子沒那麼多講究,田鼠、青蛙之類的東西,在他眼裡都是美味。但這滑溜溜吐着芯子的毒蛇,卻是北方孩子最怕之物。他甭說吃,想上一想渾身發癢。

“跟上我,別被人擠到後面去!”程小九得意地笑了笑,繼續帶着王二毛自人群縫隙向前面鑽。他們兩個都是天剛剛擦亮便起床趕來應募的,卻依然落在了別人後頭。好在此刻衙門裡的官差還沒有來,藉著人群的混亂勁兒,他們還有向前排滲透的機會。

平素空闊的衙門口擠滿了前來應募的壯漢。這年頭找口飯吃不容易,所以大夥都主動忽視了當鄉勇可能面臨的風險。至於傳說中吃人心肝的張金稱,目前肯定沒有飢餓更可怕,至少在他到來之前,當上鄉勇的人還有機會飽飽地吃幾天白米飯。

與應募者這邊的熱鬧截然相反,衙門口一直沒有任何動靜傳出來。寫在一張黃紙上的募兵告示就貼在側門旁邊的牆壁上,斗大的字被朝陽照得扎眼。

“你們說,林老爺不不會拿大夥解悶兒吧!”被夏日的朝陽曬得頭暈眼花,一名壯漢啞着嗓子向同伴問道。

“那你還不趕緊到別處找事情做!”周圍立刻想起了一連串的“忠告”聲。“回去吧,余老四,碼頭上說不定今天有大活呢!”“對啊,四爺,我看到牙行的李叔滿城地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