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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羅成聽見自己在問,嘴巴卻分明沒有張開。自從兵敗那天起,他無時無刻不想知道答案,如今答案就擺在眼前了,他卻無法讓自己接受。

曾經令突厥人聞風喪膽的虎賁鐵騎,再加上數萬與自己一樣年青的幽州精銳,挾雷霆萬鈞之勢而來,最後卻落了個鎩羽而歸的下場。論臨戰經驗,博陵軍根本跟幽州虎賁不在同一個檔次上。論鎧甲裝備,天下沒有任何隊伍能與幽州虎賁比肩。論個人勇武,留守博陵的都是老弱病殘,而幽州將士卻風華正茂。論指揮者才能,李仲堅的部署並非無懈可擊,就在決戰當天,羅成都曾經看到無數破綻,只可惜沒一個機會他能把握住。

在拚死血戰的博陵將士面前,那些破綻全都不能再被稱為破綻。羅成指揮着幽州才俊撲上去,卻無法將破綻死死咬住。李仲堅不停地在調整部署,每一步都被羅成看得清清楚楚。但博陵軍的變化之快,卻讓他跟不上節拍,只能演睜睜地看着失敗向自己頭上壓過來,卻無力躲藏。直到最後,羅成清醒地明白自己是如何隻身殺出重圍的。是李仲堅故意放了他,以求給幽州王羅藝一個體面退兵的理由,雙方不必再拼得魚死網破。也恰恰是因為明白自己獨自逃生的緣由,羅成突出重圍後沒有北上回家,而是孤獨地沿着官道向南,毫無目的地向南,再向南。

風雪中,他準備長眠於誰也找不到的荒野,徹底忘卻一切屈辱。但竇紅線恰恰在這個時候出現,並好心救了他,帶他去山中療傷。羅成知道自己的病無葯可治,但不忍心令對方失望,所以任由紅線擺布。直到今天,跟程名振交談時,他才豁然發現,原來自己的心居然還活着,並且活得那樣不甘。

程名振,這個麾下只有幾千人,卻讓河北豪傑無可奈何,官軍頭大如斗的“惡賊”憑什麼在夾縫中能生存下來?憑什麼打敗一個又一個看似比他強大得多的對手?原因其實很簡單,跟幽州軍鎩羽而歸的道理一樣簡單。“守天下,守險不如守德!”古人的話早就說得清清楚楚。平恩各地的流民都欠着程名振的人情,都把這裡當做了自己最後的避難所,如此,千軍萬馬殺來,如果只是匆匆掃過,又怎可能撼動?州軍的根基。而數年內只有百姓逃入,從沒百姓逃離的博陵六郡更是如此,那是當地百姓眼中最後的樂土,無論誰膽敢奪走,都始必引發壯士之怒。

坐在馬上,四周的天氣乍暖還寒,羅成卻是大汗淋漓。沉吟了不知道多久,他忽然在馬鞍上躬下身去,抱拳相拜,“今日得遇程兄,乃羅某三生之幸。”

“羅公子言重了!”程名振本想推謝,猛然想到羅成身後的背景也許將來還有自己需要藉助的地方,笑了笑,低聲道:“今日你我一見如故,如果羅公子不嫌程某高攀的話,交個朋友就是了。何必那麼客氣?”

“是羅某高攀程兄!”羅成從馬鞍上直起腰來,苦笑着搖頭,“程兄今日敬羅某,是因為羅某的家世。而羅某今日敬程兄,卻是因為程兄的本領和成就!若是......”

“羅兄弟,咱們不說這些行么?就當咱背後都沒這些東西,兩個在外遊盪的旅人遇到了,彼此看着順眼,便相交為友,如何?”

“既然如此,羅成見過程兄!”羅成再度拱手施禮。

程名振受了他一拜,然後還了個半揖,“按相貌,我肯定比你大。所以,就叫你一生羅兄弟,如何?”

“單憑程兄!”

“走吧,羅兄弟,上我家喝酒去!”程名振大笑,指點着前方空蕩蕩的大路相邀。

二人哈哈大笑,心情都是格外舒暢。恰恰竇紅線丟下杜鵑趕上來,見兩個突然笑得如此愉快,眨巴着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問道:“笑什麼呢,你們,有什麼好笑的!”

“我跟程兄兩個投緣,就像杜鵑和你!”羅成笑着解釋,眼神剎那間已經不像原來那般冷漠和空蕩,而是重新煥發出了生命的溫暖。

竇紅線非常明顯地看到了羅成身上的變化,可以說,幾個月來她為羅成熬了無數好葯,從來沒有一副葯如程名振今天的出現效果好。笑呵呵地跟着傻樂了片刻,她忽然靈由心至,歪着頭建議道:“我記得當日程大哥跟王大哥投緣,便拜了把子。今天既然羅大哥與程大哥也投緣,何不也結為異性兄弟!”

“嗯,這個主意不錯!”程名振跟羅成異口同聲地肯定,但相視而笑,又先後說道:“我們兩個啊,呵呵,就不拾人牙慧了吧!”

“對啊,君子相交,貴在於心,又何必拘泥於形式?”

竇紅線聽了半天沒聽明白,眨了幾下眼睛,笑着問道:“你們倆怎麼都掉起書包來了,比誰讀的書多麼?還是不想讓我知道你們說的什麼意思?”

“我們兩個的身份,不宜結拜為兄弟。但我們兩個,卻可以做好兄弟!”羅成憐惜地看了她一眼,坦然相告。

見羅成說得如此直白,程名振也不對竇紅線隱瞞,想了想,笑着解釋。“羅公子有朝一日,想必還會回幽州的。而我有朝一日,也可能重新披起鎧甲。若是不小心遇上了,就先論公事,再論私下交情。如果這輩子不會獵於野,則時時刻刻都是好朋友!”

“會獵於野,什麼叫會獵於野!”竇紅線還是不太明白,皺着眉頭琢磨。猛然間,她看懂了程名振與羅成二人的笑容,愣了一下,目光中登時浮起一重陰雲。

杜鵑恰恰拍馬追來,見到兩個大男人談笑風生,而一個小姑娘在旁邊垂泫欲涕,忍不住憤憤地抱打不平,“你們倆個幹什麼呢?紅線怎麼惹到你們了!”

“我們沒幹什麼啊!”兩個大男人異口同聲地喊冤。剛才二人談得高興,還真沒注意到其他人的感受。

聽聞有人替自己說話,竇紅線愈發覺得委屈。忍不住鼻子一酸,眼淚噼里啪啦地流了下來。她不願意被人看笑話,雙腿夾緊坐騎,風一般向前竄去,霎那間,把所有人後悔與迷惑都拋在了腦後。

“兩個大男人欺負一個小女孩,有意思不?”杜鵑怕竇紅線出事,拋下一句抱怨的話,急急地追了下去。剩下羅成和程名振二人,一個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另一個不知道如何安慰,只能默默地在馬背上大眼兒瞪小眼兒。

過了好一會兒,程名振才訕訕地說道:“拙荊脾氣實在是差了點兒,羅公子千萬別往心裡去!”

“馬背上的巾幗英雄,理當如此。若是個個都如扶風弱柳,還讓不讓男人活了!”羅成咧了下嘴邊,苦笑着着回應。也不知是在說杜鵑還是竇紅線。

程名振輕輕地嘆了口氣,又閉上了嘴巴。從竇紅線看向羅成的眼神上,他早就察覺出女孩子對羅成用情頗深。然而羅成對竇紅線到底如何,他卻始終看不出端倪。可能很尊敬、也許還帶着一點點縱容和畏懼,但唯一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和自己當日對杜鵑的感覺大不相同。其中的差別,足比漳水河秋汛時還要寬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