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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若塵悄悄從邀月殿側門溜出,夜涼如水,登時覺得神清氣爽,輕鬆無比,不由得鬆了一大口氣,他輕輕掩上了殿門,將滿殿的珠光寶氣和喧囂擾攘都擋在身後。

紀若塵早已陪着眾賓飲下了不知多少杯神仙醉,此刻只覺得胸中時時翻湧,好不容易才得以脫身片刻,用的還是尿遁,至於顧清,席筵方開就已借照顧青衣之名,離了邀月殿,將陪眾賓飲宴的千斤重擔都壓到了紀若塵身上。

他回首望着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的邀月殿,心中既有甘甜滿足,也有一線莫明的苦澀,風中偶或有蛙鳴蟲喃隱隱入耳,鼻端草葉的清香渺茫掠過,紀若塵決心享受一下這難得的清靜,信步行去,一路上穿花繞石,漸行漸遠。

一道翠嶂矗立前路,原來是座巨大的假山石,只見白色怪石嶙峋,在月下泛出冷光,如鬼怪猛獸縱橫拱立,石上苔蘚成斑,藤蘿掩映。

紀若塵忽覺面前掠過一陣森森寒風,風中隱約含着的氣息銳利如針,刺痛他的心神,讓他本已是半薰的酒意一下子消散大半。

紀若塵本能地停着步,提聚真元,進入戒備狀態,陰風過後,十餘丈外現出一個淡淡身影,在他面前一掠而過,那人忽然一聲低呼,定在原地,轉頭向紀若塵望來,那雙美目如春山深處,淡然悠遠百折千回,迷離中又隱有寒意掠過,彷彿料峭春寒中尚未完全解凍的冰湖,湖水中偶爾泛上一些彩光,就會透出陣陣足以引得人神魂離竅的玄異力量。

初望她的一刻,紀若塵幾乎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一雙變幻無窮的眸給吸了去,片刻之後才轉而看清了她的容貌身姿,她那張傾世的臉上帶着一絲淡淡的笑,笑中既有淡漠,也有一縷若有若無的苦澀,在這張臉上,本有着與生俱來的驕傲,已消失得無影無蹤,足讓人癢到心底深處的媚也去了十之六七,惟有冰冷與淡漠完整不動地留了下來。

她雙手各提着一壇酒,那嶄新的泥封,滿溢的酒香,正是道德宗獨家密制的酒中極品醉鄉,她見紀若塵獃獃地望過來,一雙鳳目慢慢垂了下去,冰封初消,寒水複流。

紀若塵不開口,她也就不語,只那麼靜靜立着,望着足前三尺之地。

“殷殷,你怎麼在這裡!”紀若塵略顯驚訝地道。

一層淡淡的霧氣自張殷殷身周浮起,她視線與霧氣同時上升,落在了紀若塵身上,似笑非笑地道:“我不在這裡,那應該在哪裡,是要在邀月殿中喝你的賀酒嗎?”

張殷殷俏生生地立在那裡,連手指頭也沒有移動一下,只這樣一個輕嗔淺笑,透過周身若有若無的霧氣傳來,咫尺之地登時化作月共潮生,流霜千里的春江之夜,有神仙妃子款款踏水而來。

紀若塵怔了一怔,即道:“邀月殿內座位有限,需先盡來賓之需,於本宗弟子入席的確是有限制的,可是殷殷你要去的話,只需和真人說一聲即可,絕不會進不得殿的,今晚明雲和李玄真不都在殿中嗎?”

霧斂月翳,張殷殷的目光頃刻間鋒銳如刀,死死地盯着紀若塵,目光中充滿了不甘、疑惑、失望、痛苦,種種心緒,從未有一刻如現在這般表達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紀若塵心中一震,胸中又是一陣酸痛湧上,他隱約覺得自己剛剛那一番話怕是說錯了,卻偏又不知道錯在了哪裡。

張殷殷的目光緩了下來,漸轉柔和,臉色卻逐分灰敗下去,她凄然一笑,道:“紀若塵,你好,好得很,過去那些事,看來你已全然不放在心上了,不然你怎麼說得出這種話來。雖然你我之間從沒有說過什麼?可你……你也不是傻了呆了,怎可能一點都不明白,罷了,也只有在這種時候,宗內才會釀醉鄉出來,我取這兩壇,權作是喝了你的賀酒,不然的話,想必你也不甘心!”

聽着她平平淡淡道來,紀若塵心中又是一陣絞痛,他已經知道事情不對,可是無論怎樣努力,也想不明白究竟是哪裡不對了。

紀若塵眼見張殷殷轉身離去,越行越遠,心中一陣焦躁,追上兩步,問道:“過去哪些事,都是指的什麼?”

他知道張殷殷乃是張景霄真人之女,也知道她修了天狐秘術,此時細細回想才發覺了詭異之處,這數年之中,與張殷殷有關的往事竟然完全是一片空白,根本記不起任何事來,哪怕是一句對白,一個邂逅,只有不知從何而來的莫名酸楚,這數年間兩人之間的所有事,都似是被人生生從記憶中給抹去了一般。

聽得紀若塵如此問,張殷殷頭也不回,淡淡地道:“那都是幾年前的瑣事了,紀少仙貴人多忘事,自然沒有必要記得!”

此時邀請殿大門一開,出來一名知客道人,遙遙呼道:“若塵師叔,請速回大殿!”

紀若塵這才想起還有最後一道禮儀未完,不得不停下腳步,眼見張殷殷越行越快,越行越遠,不由得心中一急,傳音過去道:“殷殷,我下過黃泉,誤飲了孟婆湯,許多前事似乎都忘了,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

張殷殷身影微微一顫,然後足下加力,瞬息間就已去得遠了。

咣當一聲,空空的酒碗被扔在了地上,張殷殷抱緊了頭,全身都在顫抖,醉鄉酒力渾厚,她的酒量又不甚佳,才喝了三大碗就已覺得酒意上涌,全身燥熱不堪,腦中眩暈,陣陣天旋地轉中隱約有喜樂絲竹傳入耳中,就似奏樂者個個都是行將飛升之士,能夠將這樂聲透過群山,絕崖,磐石以及重重陣法的阻隔,直送到這鎮心殿下的囚牢中一般,任她如何捂緊耳朵,樂聲仍是不依不饒的鑽入神識之中。

張殷殷再為自已倒了一碗酒,用顫抖的右手端起酒碗,她的手抖得實是厲害,一碗酒倒是潑出了一小半去,此時一隻宛若夜蘭的素手從旁伸過,取去了她手中酒碗,一個女子聲音笑道:“這麼好的酒灑了可是太可惜了!”

一聽到這個聲音,張殷殷紛亂的心緒就漸漸平靜,她抬首向前望去,眼中卻是一片模糊,她伸手一拭,才知自己已是淚流滿面。

張殷殷只覺自己有滿腹的委屈無處傾訴,哭嚷道:“師父,他竟然如此狠心,我不怪他訂親成禮,可是……可是他怎也不該說全不記得前事了,還說什麼是因為入了地府,喝過孟婆湯所致,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荒謬的事,!”

蘇姀一仰頭喝凈了碗中酒,順手丟了空碗,依着抱膝痛哭的張殷殷跪坐下來,把她攬入懷裡,輕輕撫摸着她的如雲秀髮,在蘇姀溫柔的撫摸下,張殷殷的哭聲漸漸低,師徒兩人一坐一立許久,室內沉寂下來。

突然蘇姀打破了沉寂,道:“此事雖然巧了些,但也非是不可能,他說的該是實話!”

張殷殷猛然抬頭,道:“什麼?”

蘇姀道:“從地府還魂可不是什麼天大的難事,道德宗三清真訣傳承自廣成子,據我所知,裡面就有三種以上鎖魂固魄,重招生魂的陣法,六道陰陽陣,碧落黃泉法,太乙乾坤咒施展出來,都有逆轉天地陰陽,強改輪迴果報的大威力,不知道這些年來的道德宗弟子成不成材,在紫微閉關後是否還有旁人能用得出這三大道法,可就算用不了這三大道法,也還有一個差強人意的三洞飛玄陣勉強能有點類似效用,孟婆湯喝下後確有使人忘卻前生記憶之效,可那是忘卻所有,如你剛剛所說,他是認得你的,與旁人的交往也看不出忘記了什麼?只是記不得與你有關的事,這就有些奇怪了,難到他喝孟婆湯的時候出了什麼岔子…”

蘇姀頓了一頓,續道:“孟婆湯這一節先不管,其實最奇怪的是他魂魄如何入的地府,我從你眼中窺得他隱約影像,看他魂魄穩固,心志如鋼,又有諸多寶氣加護,就算魂魄離體,尋常陰司鬼卒絕拘不走他的魂魄,除非……有什麼厲害法器能夠貫通陰陽,將他的魂魄直接送入地府,但如此一來,他就是生魂,可不受陰司號令,又為何會喝了孟婆湯,奇怪,奇怪!”

蘇姀苦思不定之時,張殷殷忽然抬頭問道:“師父,喝了孟婆湯後還有解救之方嗎?”

蘇姀這一次倒是一怔,道:“我當年雖也到地府玩過幾次,還真沒注意到這個,陰司地府諸事與凡間完全不同,孟婆湯就算有解,解方也須到地府中去找,若我身還自由,下一次地府也不算什麼難事,我們妖族本就不受地府所轄。雖然少不得要和那些陰兵鬼卒打上幾場,但權作活動活動筋骨了,但就算是下了地府,也不一定能得到解方,這孟婆湯是地府用來平衡輪迴分離陰陽的,怎可能輕易有解!”

“解方須到地府中去尋找嗎?”張殷殷想着,完全沒有聽到蘇姀後面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