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剎那間,三十多萬大軍的氣勢居然被六萬叛賊壓了下去。打仗為的是什麼,十個府兵中恐怕有八人不清楚。他們也沒有心思去考慮,身為大隋朝百姓,家中有男人被編在府兵序列,是一件幸運的事。因為那意味着其無論出不出戰,他們都可以享受免除各種課役的待遇。雖然戰時他們的衣裝、輕武器和上番赴役途中的糧食均須自備,負擔不小,但畢竟戰爭不是年年都發生的。並且,大夥每年有一段時間集結在州郡里接受訓練,也多少會學到一些戰場上殺人和自保技巧。而那些不幸沒被編入府兵的人,非但平素要繳糧服役,一旦發生大規模戰爭,還要被臨時徵調去充當運送輜重的民壯。碰上戰爭規模超乎尋常,甚至會和前兩次遼東之役一樣,不經過任何訓練,每個人手中發一把刀即編入正式戰鬥序列。

大夥平素跟着各自的將軍,渾渾噩噩地與不同的敵人作戰。僥倖立了功,得了賞,則可以用賞錢給家裡添置幾畝地,或者給老婆孩子做件新衣裳。如果不幸戰死了,那也沒辦法,總比在餓死、累死在出征途中,隨便將屍骨添了溝渠的民夫結局好。至少大夥還能軍中的陣亡名單上留下些痕迹,碰到好一點的地方官,家人還能得到些撫恤。

然而在今天,六萬造反者卻清晰地告訴府兵們,對方究竟是為何而戰。“死於河南,不去遼東!”這個要求很卑微,卑微到人不忍卒聽,卻聽得府兵們心裡發顫。府兵們猶豫了,退縮了,經歷過慘烈的遼東戰爭的他們,比叛亂者更懂得遼東兇險,更懂得背井離鄉的滋味。

官軍士氣一落千丈。“只追主謀,協從不問!”八個字,喊起來再不理直氣壯,甚至有人慚愧地閉上了嘴巴。

“擂鼓,擂鼓!”宇文述發覺己方氣沮,大聲命令。數百面大鼓同時在軍陣中敲響起來,一浪浪,試圖把敵人的喊聲淹沒。而那敵軍對平安活下去的卑微訴求,卻一次次陽光般從鼓聲中穿透出來,照亮所有人的眼睛。

“死於河南,不去遼東!”

“死於河南,不去遼東!”伴着凄涼、悲壯的吶喊聲,造反者開始向前移動。不分前鋒後隊,整整六萬兵馬,泰山般壓向了數倍於自己的官軍。步伐整齊,意志堅定。

“他們這樣做簡直是在送死!”宇文士及聽見自己背後的將領們議論。這次,他沒有贊同大夥的意見。不分次序地向前,事先不經過弓箭手的壓制射擊,隊伍前方的巨盾和重甲步兵嚴重缺乏,按常理來分析,叛軍這種做法的確是在找死。但眼前這種看似找死的行為,卻帶着一種視死如歸的豪氣,這種豪氣壓得大隋官兵們抬不起頭來,弓箭手持弓的胳膊都在顫抖。

能在幾個月時間內把數萬兵馬的行動訓練得如此整齊劃一的人,絕對不是個莽夫。宇文士及覺得心裡冷冷的,竟然隱約湧起了一股懼意。這個不是個好兆頭,即便在去年深陷遼東,跟着弟兄們轉戰千里時,他都沒有過這種感覺。下意識地抬頭去看雄武營的主心骨李旭,宇文士及發現對方臉上的表情和自己一樣陰沉,陰沉中帶着幾分敬佩。他知道自己沒判斷錯,旭子對官場上鉤心斗角方面有所欠缺,對戰局的預測和把握能力,卻遠遠超過很多沙場老將。此時連他的臉色也變了,說明眼前這場仗的確危機四伏。

“士及兄,你認識那個人么?”李旭用刀尖向一百七十餘步外指了指,低聲詢問。他指的是敵軍主將。片刻功夫,叛軍的陣列已經向前推進了近一百步,那名白鬍子老將軍策動戰馬,一直走在方陣的第一排。

“好像見過,太遠,不好確認!”宇文士及吸着牙齦回答。昨天晚上父親大人奪人家功勞的意圖表現得那樣明顯,旭子居然還叫自己士及兄。宇文士及覺得非常意外,又非常猶豫。平素與人交往,大夥通常都稱他為督尉大人,熟悉一點兒的則叫他的表字,稱他為仁人兄。“士及兄”這個不倫不類的名字,除了雄武營的這幫老粗外,沒人敢叫。

宇文士及很留戀“士及兄”這三個字中所表達出來的滋味,因為他自己不知道這份溫馨的感覺還能保存多久。這種溫情激蕩在他胸口,連敵軍身上的散發出來的衝天殺氣都彷彿被沖淡了不少。他手打涼棚,再次向遠方眺望,隨着叛軍與本軍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終於分辯出了白鬍子將軍的身份。

“旭子,此人是李子雄,前右武衛大將軍李子雄!”宇文士及聽見自己的聲音已經緊張得變了調。李子雄是和他父親齊名的沙場老將,因為姓氏太差,被當今聖上逐出了軍隊。此人一氣之下投靠了楊玄感,叛軍之中,他是唯一一名在造反之前就有過實戰經驗的將領。

“李子雄,他很有名么?”李旭接下來的問話讓宇文士及差點沒背過氣去。他終於明白旭子為什麼在臉上只表現出了對敵人的敬重,而不像自己同樣緊張的原因了。這個對官場一無所知的笨傢伙根本不知道李子雄是哪般人物,對方名氣再大,他聽起來也是叛軍中普通一員,與李密等人沒什麼區別。

宇文士及沒時間給旭子普及大隋軍方門戶與派系知識,就在他跟李旭說話這段時間內,敵軍已經漸漸踏入步弓有效射程之內。隨着凄厲的號角聲,天空再次開始變暗,數以萬計的羽箭升空,然後嘶鳴着落下。大部分沒射中目標,少部分穿透叛軍身上單薄的布甲,將不幸者釘死在地上。

叛軍陣型瞬間變得有些參差,但很快又恢復齊整。走在前排的精銳們把盾舉起來,擋住自己和身後的袍澤。走在後排的新兵踩過陣亡者的屍體,填補上本陣的空缺。隊伍最後,數千名弓箭手停住腳步,原地引弓。羽箭與官軍的羽箭在半空中交匯,一部分發生碰撞,落地。另一部分砸入了官軍的大陣。

“嗚??嗚??嗚嗚!”號角聲猶如受傷的野獸在長嘶,令人的頭髮根根直豎。雙方吹響的都是進攻的號角,一聲比一聲凄厲,一聲比一聲桀驁不遜。宇文士及看見父親面前有一個小方陣脫離大隊,向敵軍迎去。最前方是三排身披重甲,手持巨盾、寬刃環首刀的步兵,第四到第十排,全是長槊手。

漫天都是飛舞的長箭,帶着毒蛇吐信般的噝噝聲,從天空中落下來,奪走生命。敵我雙方不斷有人在行進中倒下,士兵們腳步的頻率卻沒有絲毫停歇。以鮮血和死亡為紐帶,叛軍和官軍前鋒之間的距離慢慢拉近,慢慢地縮短到不足三十步。為了避免誤傷自己一方的兵馬,箭雨不得不停了下來。緊接着,又是一陣劇烈的戰鼓聲,敵我雙方士兵大聲吶喊,加速前沖。

雙方的將士馬上就要發生接觸,宇文士及預覺到自己即將聽到兩支隊伍相撞時發出的轟鳴。他本能張了張嘴巴,準備迎接那刺耳的撞擊。預料中的撞擊聲卻沒如期響起來,抬眼望去,他驚詫地發現敵軍陣型突然發生了變化,巨大的方陣一分二,小部分繼續向前,纏住了官軍的前鋒。大部分卻斜沖向左,跟在李子雄的戰馬後,直撲官軍右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