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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寇們臨時駐紮的村子叫許家窩鋪,距離歷城不到一百里。當張須陀帶着郡兵星夜趕到的時候,村子裡已經炸了鍋。

“怎麼回事?”張須陀對此非常不滿。他謀劃的是一場完美的奔襲戰,試圖一戰而竟全功。流寇們恢復能力太強,如果你不能一次將其全殲,沒多久,他們還會野草一樣重新生長出來。

為了確保任務萬無一失,臨行時,張須陀曾經多次叮囑秦叔寶,命令他只負責在敵軍外圍監視。在大隊人馬沒趕到前,不得擅自出擊。而今晚,平素最為穩重的秦督尉居然違抗了他的命令。只帶了五百人就衝進了駐紮着近萬流寇的村落。

“不怪秦將軍,是,是村裡自己先着了火。土匪們四處亂跑,秦將軍怕耽誤了戰機,才不得不沖了進去!”被秦瓊留下來等候大部隊的小校張江畏懼張須陀的威嚴,說話有些結巴。但這並不影響他用極短的語言把敵情變化描述清楚。

聽了他的介紹,張須陀顧不上再發怒。人算不如天算,戰場上的情況就是這樣,對手不是死的,隨時會做出令你無法預料的舉動。他相信秦叔寶下令出擊自有他的道理,於是,把麾下弟兄分為兩部分,命令其中四個營繞到村子西頭去,堵住敵人逃命的出口。其餘四個營直接從村東殺入,支援秦叔寶和羅士信所部騎兵。

對流寇恨之如骨的郡兵們立刻衝進了許家窩鋪。他們都是本地人,流寇們禍害的就是他們的家鄉。所以大夥士氣很高,根本不用將領們做什麼動員。

村子裡的景象讓所有人目瞪口呆。

到處都是火光,到處都是屍體。田野里、山坡上、還有低矮的茅草房前,黑壓壓地,一個挨着一個。他們不是被秦叔寶所帶領的騎兵砍殺的,他們死在自己人,或者說是從前的友軍手中。藉著火把的光芒,郡兵們可以看見死者不肯合攏的眼睛。那一雙雙瞳孔中已經失去了生命的神彩,但依舊充滿不甘,充滿了怨毒。

秦叔寶和羅士信所部的騎兵已經衝到村中心去了,遠遠地,可以聽見戰馬的嘶鳴聲和敵軍絕望的哀嚎。騎兵們通過的道路上,馬蹄在血泥中留下的印記清晰宛然。一串串,火焰般衝撞着人的眼睛。

郡兵們無法相信自己看到的事實。他們一度對侵擾自己家鄉的流寇恨之入骨,巴不得對方被天打雷劈。但眼前這種凄慘景象還是超出了他們心理承受極限。有人立刻俯下身,不顧上司就在身邊,大吐特吐。有人則閉着眼睛蹲在地上,眼淚忍不住淌了滿臉。

即便惡鬼從地下鑽出來,也未必能造成這種凄慘景象。這裡猶如和尚們口中的阿鼻地獄,或者說,在秦叔寶的騎兵殺進來前,這裡已經變成了地獄。

“衝進去,讓活着的放下武器。如有抵抗,格殺無論!”張須陀長嘆了一聲,把鐵矛指向了火把照不到的地方。“也許黑暗處還有活人吧!”見慣了死亡的他不由自主地想。

郡兵們以百人為基數分成小隊,開始拉網式搜索。很多沒有被火光照到的地方的確還有活人,見到郡兵們到來,他們不想抵抗,乖乖地丟下兵器,跪倒在地。個別偏僻的角落裡,悲劇還在繼續上演。三四個灰衫軍的嘍?圍住一名白帶軍,用能找到的一切兵器向對方身上招呼。寡不敵眾的白帶軍用方言乞求活命,“大哥大爺”地叫個不停,卻換不回曾經為老鄉的友軍半絲憐憫。郡兵們衝上去,強令他們停止自相殘殺。灰衫軍的嘍?們在投降之前猶自不甘地向昨日的友軍臉上重重地吐上一口吐沫,而被那些僥倖逃得一命的白帶軍嘍?卻不敢擦拭,任殷紅的血和骯髒的痰交替着,從臉上慢慢滑落。

戰鬥剛剛開始就毫無懸念地接近了尾聲。張須陀不再強行要求李旭跟着自己,他撥給了旭子一個營的精銳老兵,由對方帶着去肅清殘匪。待把所有善後的任務都分配完畢,老將軍找了一個相對乾淨的地方,將中軍大旗插了下去。然後,他命人從俘虜中押過幾個頭目模樣的傢伙,從他們口中詢問流寇之間到底因何而發生了衝突。

“他們大當家請俺們大當家吃飯,在酒菜里下毒!”灰衫軍頭目惡狠狠地瞪着身邊的白帶軍頭目,恨不能將對方一口吞下。

“胡說,我們大當家好心請客,他們卻在吃飯的時候突然四下里一起動手!”白帶軍小頭領知道的內幕消息遠比普通嘍?清楚,因此不肯唾面自乾,反駁起來理直氣壯。

“兩個沒出息的蟊賊!”張須陀冷笑一聲,罵道。他沒興趣繼續審問了,山賊火併,黑吃黑而已。這一年多來,每時每刻幾乎都有同樣的事情發生。河北的張金稱在酒桌上殺了孫安祖,杜伏威和輔公佑吞併了苗海潮;轉而,杜、輔二人的兵馬又被海陵軍統領趙破陳看上,雙方衝突不斷,直到最近杜伏威在赴鴻門宴的過程中突然發難,親手砍了趙破陳的腦袋,他們之間的內爭才告一段落。石子河和裴長才今天所做的,不過是兩支響馬在一起活動久了必定會發生動作,除了選擇的時間和地點實在太出人意料外,其他沒什麼好奇怪的。

“大隋朝對百姓雖然苛刻了些,畢竟它還有秩序!”老將軍在心裡長嘆了一聲,擺擺手,命人將兩個小頭目帶走。他抬起頭,看見村子中的火光已經漸漸黯淡。

許家窩鋪中心的祠堂里,戰鬥還在繼續。三百多名白帶軍憑藉著相對高大的院牆,在此做最後的抵抗。石子河的臉已經變成了黑色,不斷有暗紅色的血從他的鼻孔中流出來,沿着兩腮淌滿身下的青石板。

“裴家的人,裴家的人呢?”聽着院牆外的喊殺聲,石大當家不關心自己能否平安突圍,反而更加“關心”昔日的盟友。

“裴子才挨了咱們一刀,捂着肩膀衝出去了,官軍已經殺進了村子,那個王八蛋跑不遠!”二當家張弘生走上前,握着石子河冰冷的手指,說道。他的另一隻手上拎着兩個人頭,一個是裴光的,另一個顆原來的主人是裴凈。

“裴家的三個小兔崽子,咱們也砍了兩個。剩下的那個中了咱們的毒箭,估計也活不長!”三當家趙連城走上前,笑着彙報。“您放心去吧,咱們的家業給姓裴的毀了。姓裴的也沒撈到好處,一樣是全軍覆滅。

“嗯!”石子河答應了一聲,心滿意足。獃滯的目光看向黑沉沉的夜空,從那裡,他看到了自己曾經的理想。“殺富濟貧,替天行道。”是這八個字鼓勵着他拿起刀來,殺掉前來徵稅的衙門幫閑。也是這八個字讓他縱橫齊魯,闖出了赫赫聲名。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好遺憾的了,他這輩子走得轟轟烈烈。唯一不甘心的是未能如願殺了張須陀,反而白白送給了他一場勝利。

“豹子呢,他去哪了?”想到這,石子河努力張開嘴巴,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石豹是他的長子,按理說應該能繼承他的家業,還有他的遺願。雖然他的白帶軍已經沒了,家財大部分也失落在此戰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