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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與獨孤侍郎偶遇的第三天,旭子又得到了皇帝陛下的召見。當傳達聖上口逾的老太監文刖轉過身時,李旭立刻被無數羨慕的眼光包圍。他卻早有了心理準備,不慌不忙地收拾了一下,慢慢跟在了文刖身後。

“見到陛下後好自為之,哪些話該講,哪些話不該講先想想再說。陛下好不容易有了些笑模樣,你別不知好歹把他的好心情破壞掉!”待離開眾人稍稍遠了,文刖頭也不回,低聲丟下這樣一句。

“多謝公公關照!”李旭上前幾步,將袍服袖子中事先預備下的一個翡翠扳指塞到了文刖手中。連續幾個月來四處求人,他已經習慣了官場規矩。每月到手的俸祿基本剩不下,就連在蘇啜部分到的那些紅貨,也不得不哪出來救急。

時間已經過去快三年了,那些財寶上的血腥味道已經被流光漂洗得乾乾淨淨。旭子幾乎忘記了當年自己是如何討厭這些硬搶來的財富,只有偶爾看到其中幾件時,才追憶起某些人,某些事,某些因為年少無知而留下的遺憾。

奚人的收藏品遠不如中原人製造的精美,但勝在塊頭大,質地純。這麼大一塊翠,少說也得二三十貫錢。李旭經過幾年來人世間的摸爬滾打,已經充分意識到這批寶物的價值。文老太監卻像當年的他一樣,對翡翠上散發出來的誘人光澤視而不見。

“你留着吧,我又不彎弓搭箭的,要這些東西做什麼用?”他輕輕甩了甩衣袖,將翡翠扳指又丟回了李旭懷裡。

已經熟悉了官場規則的李旭為對方的表現大吃了一驚,首先反應的是自己送錯了禮物,繼而想起了宇文士及曾經說過的話。眼前這位一刀公公是內宦之中唯一不收禮的,給他送禮非但起不到賄賂效果,反而適得其反。

少年人的臉登時紅了起來,從耳根到脖頸的肉皮全都火燒火燎。他後悔自己一高興後就疏忽大意,卻又找不到台階下。一雙腿走快也不是,放慢也不是,簡直比作賊被人抓了現行還尷尬。

文公公內外行走多年,看到旭子如同剛被人抽過一巴掌般的表情,立即就明白剛才自己的舉動過分了。他知道旭子是入鄉隨俗,所以也不想存心讓對方難堪,主動放慢了腳步,等旭子跟上來,笑了笑,低聲解釋:“咱家素來不好這個,如此貴重之物,還是留給別人為好。再者說來,有本事的人不用關照,沒本事的人受到的關照再多,也是扶不起來的阿斗!”

“公公說得極是!”大冷天,李旭的額頭上汗珠清晰可見。想到自己作為一個肢體健全的人行止卻不如一名太監坦蕩,他羞愧得恨不能找個地縫鑽下去。可大隋朝官場慣例就如此,不適應它的人走到哪裡也吃不開。自己這麼做只是隨波逐流,不能算是貪贓枉法。正當他在內心深處自我開解的時候,耳畔又傳來了一聲低低的嘆息。

“嗨,才幾年的光景,外庭就變成了這樣,想為國家出力還得花錢,怪不得官員們越來越不爭氣!”文刖倒背着手,臉上的表情十分憤慨。沒等李旭搭話,老太監又自己搖搖頭,轉過身來叮囑道:“這些話不要在陛下面前說,你管不了,提起來只會讓陛下心煩。民間的事情,也少講為妙,你只是一個武牙郎將,時刻記住自己的身份,盡自己分內之責,就好,就好!”

“末將遵命!”李旭抱拳,肅立,感謝文公公的提醒。陛下最近心情不太好的消息在隨駕的文武百官之間早就傳開了。誰都怕晉見皇帝時一時應對失誤,把一場幸運瞬間變成不幸。有了文公公這幾句指點,就等於考試之前從先生那裡偷聽到了出題範圍。學子應付起來,隨即輕鬆自如得多。

今早楊廣的心情比前些日子又好了些,吃罷了早飯,就開始集中精力處理國事。有幾個郡縣出現了大股反賊,氣焰非常囂張。地方官員無力剿滅,懇請朝廷派遣精兵強將支援。

“嗤!精兵強將,凡事都找朕,還養你們這些廢物幹什麼?”楊廣“低聲罵了一句,對官員們的無能表現非常不滿。猛然間,他想起昨天召見自家人問話的時候,無意中聽到的關於李郎將的笑話。想起少年人已經被晾了三個月,估計身上的稜角已經磨的差不多了,也符合地方上需要的強將條件,於是,他決定看一看這匹已經馴熟的千里馬。

旭子上前行過君臣之禮後,被賜了一個座位,他不敢坐,再三拜謝,才微微沾了半個屁股。見到他小心翼翼的樣子,楊廣開心地笑了起來,擺擺手,大聲命令道:“不要裝了,朕知道你不怕的。萬馬軍中都殺進殺出好幾回的人,見了朕還會像個貓一樣,誰信!”

“陛下天威,更勝千軍萬馬。”李旭試探着拍了一記馬屁,然後坐穩了身體。

“你倒學會了說話!”一股笑意湧上了楊廣嘴角。他知道旭子說得是一句奉承之言,但這種蹩腳的奉承聽在耳朵里卻比平素聽慣了的歌功頌德聲更新鮮。“怎麼樣,你身上的傷痊癒了么?”他笑着問,同時也感覺了自己身體的力量在一點點恢復。

眼前這名青澀的少年身上充滿了陽光的味道,每次看到這個年青人,楊廣都會覺得自己也跟着多出幾分活力。這是他欣賞李旭的原因之一,人皆希望青春永在,帝王家更不喜歡衰老。

“蒙陛下垂詢,末將身上的傷已經完全好了!”李旭盡量壓住幾乎狂跳出嗓子的心臟,抬起頭,迎住楊廣的目光。

“陛下問我身體狀況,是要派我出去領兵了么?”他高興地想。為了給楊廣留下沉穩有力的印象,他特意將身體坐得筆直。兩眼也決不亂看,徑自對上楊廣的眼睛。

在旭子眼裡,此刻的楊廣比幾個月前在遼東時臉色更憔悴了些,身體也愈發顯得虛弱。兩次無功而返的征遼結果彷彿已經壓垮了他的身體和精神,如今,這具軀體上已經完全沒有了去年遼河畔校閱將士時那股霸氣,相反,旭子當年隔着御輦感覺到的那股暮氣更濃了些,濃得令人有些無法適應。

“嗯哼!”皇帝身後傳來一聲輕輕地咳嗽,嚇了李旭一跳。他知道自己把目光留在陛下臉上的時間太久了,超過了一個臣子應該保持了禮貌範圍。趕緊將頭低下,將所有經觀察結果埋藏在心底。

“一刀,別嚇唬年青人!”楊廣卻不甚在乎李旭的莽撞,回過頭,低聲對文公公呵斥了一句。待目光轉到李旭這邊,他又在乎起了自身形象來。“朕看上去是不是比原來老了,你還記得么,朕第一次見你是什麼時候?什麼樣子,你自己還有印象么?”

“陛下看上去憔悴多了!但在臣心中,依然記得陛下指點遼東三千里江山的英姿!”李旭不知道怎樣回答皇帝的問話才算得體,只好說了一半實話,又補充了一句善意的安慰。“陛下當時說,要看看大隋駐守此地的壯士是什麼模樣。陛下說,我等沒有令您失望!當日,諸將爭相請戰,弟兄們的喊聲震得河水都為之生寒!”

“嗯-”文刖想咳嗽,猛然又憋住了。他大為後悔自己剛才為什麼不多叮囑幾句,眼前的少年人太莽撞了,居然隨隨便便就提起了第一次遼東之戰。要知道,那是陛下心中永遠的痛,這內廷中,無論誰提起來,隨之而至的肯定是一場狂風暴雨。

暴雨遲遲未見,空氣中卻瀰漫起一股憂傷的味道。“是啊,朕依舊記得當年,麥老將軍橫槊立馬的模樣。當日河水都是紅的,一切猶在眼前啊!”楊廣嘆息着附和了一句,聲音中帶上了幾分傷感,幾分激烈。

那段記憶是如此蕩氣迴腸,讓很多人想起來都心潮澎湃。楊廣閉上了眼睛,面孔像喝了很多酒一般,瞬間出現了大片的潮紅。他的手指不定地伸曲,顯然在努力穩定自己的情緒。過了許久,他終於從回憶中將自己脫離出來,長長地嘆了口氣,沉默不語。

臨時征做行宮的房間里很安靜,卻沒出現文公公擔心的那種失控場面。相反,君臣之間的關係猛然又被拉近了許多。顯然,楊廣在想起自己當年英姿的同時,也記起了眼前這名武將的青澀表現。

“日子過得真快,當年朕提拔你做校尉,還怕你不能勝任。轉眼,你斬將奪旗,已經成了咱大隋目前最年青的武牙郎將了。”過了一會兒,楊廣睜開雙目,嘆息着說道。

“陛下知遇之恩,末將永生不忘!”李旭趕緊站起來,再次施禮。這個感謝是發自內心的,雖然因為李淵這一層關係,楊廣對他的信任總時強時弱,態度也是時好時壞。但總體而言,楊廣一直沒忘記給他陞官,並基本上能做到有功必賞。比起那些在六品武職位置上徘徊一輩子的人,旭子知道自己很幸運,也一直對楊廣心存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