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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須陀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他能容得下我么?”南行赴任路上,在宇文述手中吃過一次大虧的旭子一直忐忑不安。過了齊河後,他終於不再煩惱了,因為更大的麻煩找上了他。一夥無賴從背後跟了上來,目標正是他胯下的黑風和另一匹坐騎背上的行李。

旭子數次縱馬飛奔,希望憑速度能擺脫這夥人。他的目的地歷城距離這裡沒多遠,快馬加鞭的話,半個時辰之內就能看到敞開的城門。但那伙流民顯然對這裡的地形非常熟悉,每當旭子認為自己已經將他們拋得很遠時,流民們總能從斜岔里的小路或者某個山旮旯後鑽出來,吹着一種凄厲的號子,通知夥伴們“肥羊”的具體位置。

李旭對這伙流民非常無奈,如果他拔出刀來,這十幾個衣衫襤褸的漢子一個也甭想活着離開。但他不願意於自己的刀下再多添幾條無辜的性命。那些人也是萬不得已,來齊郡上任的路上,旭子已經見到了太多的悲劇。

河南諸郡的土地遠比河北諸郡肥沃,奔騰而過的黃河滋潤得這裡每一把泥土都能攥出油。在充足和養分和溫暖天氣的作用下,即便是十一月,田野間也不乏油油綠色。那些碧綠整齊的東西是不是麥子?旭子不敢確認。他老家的地方每年只能種一季莊稼,收完了第一季糧食後,即便抓緊時間灑下種子去,長出來的秧苗也無法成活。

按旭子的猜想,土壤肥沃、氣候溫暖的地區應該更富庶才對。畢竟這裡在黃河以南,靠近東海,宇文述的大軍長途回援洛陽的時候,沒有糟蹋過這些地方。楊玄感的亂兵,也沒有波及到此地。但一路上看到的事實卻恰恰和他預想的情況相反,見過沿途風景的人,除非他的心是石頭做的,否則都能明白河南諸郡上空為什麼騰起了這麼多烽煙。

河南諸郡的確富庶,特別是城市,隨便一個無名小縣拉出來,也比旭子老家上谷郡的治所易縣闊氣十倍。高大的城牆,整齊的官衙,筆直的街道,硃紅色的大門,這些都是易縣見不到的景象。上谷郡的郡府衙門跟河南諸縣的富豪宅院比,也頂多能算個破落人家。但出城兩里遠後,眼前即是另一個世界。一間又一間茅草棚子密密麻麻地排着,從來就望不到頭。只有三尺,最多五尺高,沒有窗戶,門只是一把麥秸,窩棚的主人坐在門口,兩眼茫然,一臉愁苦。

皇帝的御駕沒有經過這裡,他們不是給官府強行趕出來的。除了官府以外,還有一種叫做錢的東西,讓他們失去了住在城裡的資格。

在距離城牆最近和最遠的窩棚區,總是有兩個熱鬧的集市。集市上沒有肉類、魚、糧食、茶葉這些生活必須品供應,裡邊只有一種貨物,那就是活人。男孩三百錢,女孩一百錢,壯年半吊,少婦一弔半,及笈少女兩吊。如果你是個大買主,人販子會給你打折扣。偶爾有衣衫華貴的人從官道上經過,“掌柜的”們立刻揮舞着手中的皮鞭,趕牲口一樣把幾十名活人陳列出來。而那些腳踝間拴着麻繩,頭上插着草標的男女貨物,則土偶木梗般任人擺布。他們不懂得反抗,也失去了反抗的意思,冷冰冰的如同殭屍,只有偶爾被北風吹得打起噴嚏,才讓人明白他們還在呼吸。

“難道這裡的官府也不管管么?”在驛站飲馬的時候,旭子曾向一名老驛卒抱怨。老卒驚詫地看了他一眼,如同遇到了一個怪物般大叫起來。“大人,您要是心好,就花三五吊錢買上十幾個。這是就他們的命!有人買,他們為奴為婢還能活下去。要是熬到青黃不接時還找不到買主,人販子嫌賠本將他們攆了,他們就得活活餓死!”

聽完老驛卒的話,旭子明白自己又因為泛濫的同情心鬧了笑話。於是,他愈發厭惡那些叛匪。如果不是那些人四處燒殺掠奪,朝廷就不用養這麼多兵。如朝廷不養這麼多的兵,賦稅就不會這麼重。如果沒有沉重的賦稅,流民們就可以安居樂業了吧。旭子以最簡單的推理來麻醉自己,至於這個推理是否說得通,他不敢深究,深究起來,他怕自己晚上會做惡夢。

作為經歷過剿匪戰鬥的官軍將領,旭子決不相信叛匪們在“替天行道”這個說法。黎陽城外的事實告訴他,對民間破壞最嚴重的,恰恰是那些打着各種正義名號的叛匪。官軍的軍紀再敗壞,至少會在城市內或者主將面前有所收斂。而叛匪則不然,他們根本沒有軍紀。

官道左側的樹林中又響起哨子聲,這次是三下,預示着打戰馬主意的流民又多了一波。旭子厭惡地向哨子想起的地方瞪了一眼,然後抖動韁繩,加快兩匹戰馬的速度。他有些後悔自己過於相信以往的經驗,上任前謝絕了同僚們推薦的親兵。如果此時有三、五名親兵在,哪怕他們是抱着各種目的而來,至少可以憑人數將那些大膽的流民唬住,令對方不敢輕易上前挑釁。

“吱??吱??吱-!”看到李旭逃走,哨子又響了三聲,這次是兩長一短,好像在傳達着什麼命令。緊接着,前方的官道上彈起一根髒兮兮的繩索,“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二十幾個衣不蔽體,手中握着木棒的人自樹林後跳出,攔住旭子的去路。

“一點新意都沒有!”旭子低頭,從腰間拔出了黑刀,抬手的瞬間,他已經將繩索砍成了兩段。黑風和另一匹馱着行李的戰馬“唏溜溜”發出兩聲長嘶,示威般從攔路者的面前跑了過去,背後留下了一片叫罵聲。

“小賊,有種別走!”“前面都是我們的人,你跑不掉!”流民們以一種腔調怪異的方言,七嘴八舌地喝道。“傻子才跟你們玩!”旭子用北方官話回了一句,加快速度,沿着官道衝上前面的山樑。

這是一片丘陵地段,每一座土丘都不高,但一座挨着一座。戰馬在這種地勢上奔跑很耗體力,也非常容易出危險。大約跑了半柱香時間,旭子就放緩了速度。他認為流民們見識過他的刀法後,應該再追上來。

還沒等他和黑風緩過一口氣,哨子聲就再度於左前方響起。這次更凄厲,更急促,還伴着隱隱的馬蹄聲。旭子發覺事態有些不對勁了,流民們應該沒有這麼大膽量。他清楚地記得,自己三個月前在河北諸郡的官道上也遇見過流民,那些人的身子骨比剛才遇到的還強壯,但那些人從不敢打戰馬的主意。

一夥“騎兵”斜着從谷地上衝出,前面三個人騎馬,中間一個人騎了匹長耳朵騾子,騾子後還有十幾人,揮舞着菜刀和竹矛,胯下坐騎是拉車用的轎驢。

“站住,站住,呢是什麼銀,打那來。不準響千去。帶隊的頭領身後插着一根灰白色的角旗,一邊沖向旭子,一邊大聲嚷嚷。他身上沒有任何鎧甲,手中兵器也是根疤痕猶在的木杆,只在尖端處綁了把刀子。由於全身上下的裝備分量很輕,人馬在短距離衝鋒時速度極快,說話間,他已經衝到了旭子的身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