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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上柱國大將軍、左光祿大夫的張須陀居然為了營救自己的部屬而自蹈死,裴矩和虞世基、封德彝等人以目互視,無法相信獨孤林所言為事實。在他們這些“智慧過人”的文官眼裡,老將軍此舉可以說是俠義,但也可以用“瘋狂”二字來形容。身為高貴的上位者卻為那些賤如泥土的士卒們“輕生”,這種舉動他們着實無法理解,也絕對做不到。

但此刻,眾文官卻不約而同在臉上堆滿了悲傷。無論如何,張須陀在武將之中威望頗深,他們沒有必要為了一個已經死去了老人,得罪一大群兵痞。況且病榻上的楊廣早已經哭成了一個淚人兒,作為“忠心耿耿”的心腹,虞、裴等人沒理由不陪着自己的主子掉幾顆廉價的眼淚。

“是朕,是朕糊塗,對不起張老將軍!”楊廣抽抽噎噎哭了好半天,啞着嗓子自責。“張老將軍用兵素來謹慎,如果不是朕一再下旨催促老將軍早日平叛.......”

“陛下請節哀。人死不能復生,眼下重要的是賜張老將軍一份身後哀榮,以安齊郡子弟之心!”虞世基唯恐眾武將繼續在楊廣面前追究他和裴矩等人謊報軍情,剋扣各官兵補給等惡行,迫不急待建議。

來護兒對張須陀向來佩服,剛才卻被楊廣誤解,滿腔委屈正沒方發。見到這種時候虞世基還腆着臉出頭來做好人,氣得大步衝上前,一把拎住對方的脖領子,怒吼:“狗賊,難道你就一點都不內疚么?”

虞世基是標準的江南書生,身材比來護兒短了小半截,寬度也幾乎只有對方的一半,動武行哪裡是來護兒的對手。有意想逃脫,無奈力不從心。半空中就像一隻咬了鉤的螃蟹般伸手蹬腿呼救,“放,放手.......陛下,救.......”。

“來將軍,陛下面前,休得無禮!”黃門侍郎、參掌朝政裴矩豎起眼睛,大聲怒喝。

“老夫就是無禮了,你又能怎樣。罷了、罷了,今天老夫就替陛下殺了你們這幾個國賊來祭張將軍在天之靈。然後在陛下面前自裁以謝!”來護兒紅着眼睛,單手拎着死螃蟹般的虞世基,大步沖向黃門侍郎裴矩。

與裴矩、虞世基等人交好的諫議大夫封德彝、秘書郎袁充等人試圖上前勸架,被來護兒用肩膀一撞,立刻都變成了滾葫蘆。侍衛統領宇文?、雄武營統領宇文士及、御林軍統領獨孤林等人本來就看裴矩不慣,乾脆冷起眼來在旁邊看熱鬧。黃門侍郎裴矩自問沒有和來護兒赤手相博的本領,只好繞着柱子急走。來護兒拎着已經憋暈了的虞世基在其身後追趕,恨不得將二人摞在一處,當場剝出心肝來看看是什麼顏色。

事發突然,楊廣也失了方寸。他想喝止來護兒,心裡覺得茫然得狠。對方剛才質問裴、虞二人的話他聽得清清楚楚,如果非絕世猛將才能威懾得住,流寇們的確不能算疥蘚之癢了。可自從三年前,裴矩、裴蘊、宇文述、虞世基、鄭善果、封德彝這些能臣和當代名士們就一直堅持流寇克日即滅,作為英名神武的大隋皇帝,他也曾以“危言聳聽”的罪名貶斥了老納言蘇威、治書御史韋雲、兵部尚書趙孝才,甚至還將越級上奏的建節尉任宗當庭杖毖.......

如果來護兒和獨孤林等人所言是真相,他這個皇帝莫非平素相信的皆是一群佞人?如果滿朝文武多半都是佞人,他這個皇帝豈不是大大的昏君?如果他這個皇帝是昏君,百姓揭竿而起是真相的話,大隋朝豈不是已經病入膏胱?

一想到這些,楊廣就心亂如麻。病榻前裴矩等人哀呼連連,他居然充耳不聞。只覺得眼前這一切都是場惡夢,從自己第一次御駕親征遼東那一刻起,朝野中所有發生的事情都是一個夢。麥鐵杖沒死、辛世雄沒死、支撐着大隋的那三十萬府兵精銳也都沒死。他這個大隋皇帝不小心在遼河畔的懷遠鎮睡著了,只要有人用手輕輕推一推,便可以在夢魘中醒來。

“陛下,陛下!”距離楊廣最近的文公公第一個發覺他的情形不對,俯身於其耳邊,低聲呼喚。

楊廣目光依舊發直,血混着口水成股從嘴角向下淌。他感覺到自己不是在皇宮,而是又回到了當年五十一萬南征大軍中。精力充沛、心思敏銳,攻城略勢如破竹。麾下文有楊素,武有高穎、賀若弼,白馬銀袍、雄姿英發.......

“陛下,陛下!”文公公接連呼喚了幾次,發覺楊廣木然不動。又加大力氣,推了推楊廣的肩膀,“你們別鬧了,陛下,陛下昏過去了!”他大聲怒喝,心中充滿了絕望。

滿屋文武終於發覺楊廣身處危險,顧不上再爭吵,爭先恐後撲到病床前。“陛下沒有昏倒!他的眼睛還睜着!”很多人立刻認清了這樣一個事實。‘但陛下的魂魄不見了,只剩下了一個軀殼!’眾人同時得出結論,卻誰也不敢說,驚惶得如熱鍋上的群蟻。

“都離遠點,離陛下遠點兒,誰都別出聲音。獨孤將軍,請履行你的御林軍統領之責!”文公公用大手推開平素他根本不敢得罪的柱石之臣,命令。眾文武們自知闖了禍,乖乖讓開一條通道,請御醫抓緊一切時間為楊廣診治。早已經嚇了半死的御醫知道如果今天不能將楊廣救轉,自己的身價性命全都得賠進去。也顧不得什麼對方是什麼身份了,抓起一把銀針,一根根向楊廣頭頂狠刺。

不過是半柱香時間,對裴矩、來護兒等人而言卻足足有數萬年之久。楊廣的魂魄終於回到了軀殼,他長長嘆了口氣,慘然問道:“你們怎麼不打了,虞卿和裴卿死了么?來將軍可曾自殺相殉?”

“陛下息怒,臣等再也不敢了!”鼻青臉腫的裴矩和剛剛被宇文士及用巴掌拍醒的虞世基二人匍匐在,哭着賠罪。

“末將無狀,請陛下治罪!”來護兒也不敢再惹楊廣生氣,跪倒在病榻前,叩頭及。

“你們都起來吧。朕知道你們都是因為哀慟過度而致。朕不追究,不追究!”楊廣擺擺手,有氣無力吩咐。

“謝陛下!”裴矩和虞世基兩人答應一聲,委委屈屈站在了一邊。來護兒以極低的聲音嘆了口氣,也跟着站起身。他覺察到了楊廣不準備追究裴矩等人誤國的責任,心有不甘,卻無可奈何。

這大好江山是楊家的,對方由着性子毀,別人再着急,又能怎樣?

“張老將軍已經去了,眼下當務之急是派人去收拾他麾下的殘部,然後再遣能戰之將為老將軍報仇!”楊廣也看到了來護兒等人眼裡的失望,嘆了口氣,幽幽說道。

“陛下聖明!”一直將心提在嗓子眼的裴蘊、封德彝等人齊聲稱頌。

“唉,算了!朕是不是聖明,自有後世評說!”楊廣再度發出一聲長嘆,擺了擺手,制止了一干文人繼續阿諛奉承。“虞卿,你替朕擬旨,冊授張老將軍為開府儀同三司,上柱國、驃騎大將軍、齊國公。配享先帝廟庭。蔭三子,爵位傳襲三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