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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黃色的天空下,投石機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重達百餘斤的彈丸一個接一個飛上雲端,然後呼嘯着落下。夾着風,將大地砸得來回顫抖。

“轟!”“轟!”石頭與城牆接觸的聲音悶如驚雷。嗚嗚??嗚嗚??嗚嗚,凄厲的角聲宛若鬼哭。咚、咚、咚,戰鼓聲配合著心跳的節奏,讓人血脈沸騰。伴着雷聲、角聲與鼓聲,成群結隊的幽州步卒從煙塵後衝出,舉着盾牌,挽着弓,抬着雲梯,直奔搖搖欲墜的城牆。

看似單薄的易縣城牆卻遠比人們想象的結實。半個月來,攻擊方用盡了各種手段,石頭砸、火燒、雲梯強攻,就是無法讓其陷落。防守者很老練,他不光用沙包塞住了所有城門,並且將城牆分成了一個個小區域,每個區域之間僅僅用可由一個人側身而過的“通道”相連。城牆內部,數座木頭搭造的箭塔隨時待命。每當有某段城牆被幽州軍拿下,防守方便將失落地段塞死,讓幽州軍無法擴大戰果。緊跟着,羽箭就會覆蓋住失陷的城牆段,將所有活物都射成刺蝟。

這是高句麗人在遼東城發明的戰術。幽州大總管清楚地知道此戰術的威力。當時,城裡的人和城外人屬於兩個國家,所以防守者寧可戰死到最後一人也不願意投降。當然,騙取喘息時間的詐降除外。

但羅藝不明白是什麼原因導致易縣的守城者把自己視作寇讎。按常理,博陵六郡的原主人已經死了二十餘天,由虎賁大將軍羅藝接替他來掌管地方,遠遠比讓這些郡縣變為無主之地來得好。在此兵荒馬亂的年月,沒有強者統治的地域會亂得不可想象。流寇、土匪、豪強,打着各種旗號的劫掠者會像雨後的春筍一樣憑空而生,很快將膏腴之土變成一片荒蕪。

攻擊者快速接近目標,像前幾天一樣,他們在沿途幾乎沒有受到任何攔截。防守方不發出半點生息,彷彿全部在戰鬥中死去。只有被羽箭射得千瘡百孔的軍旗還佇立在已經坍塌了的敵樓一角,不住隨風飄蕩。“獵!”“獵!”“獵!獵!...

“嗖!”數以千計的羽箭從雲中撲下,射向易縣城頭。被血染過,又重新干透的土牆瞬間如有了生命般,密密麻麻地“長”出了一排又一排的鵰翎。層層的鵰翎之間,暗紅色的煙塵慢慢騰起,進而將天空染成一片昏黃。

“咚!”戰鼓響了一聲後,突然停滯。緊跟着,投石車和羽箭也全部停了下來。戰場突然變得寂靜,就像化凍前的冰河般悄無聲息。然後,吶喊聲鋪天蓋地,衝到牆角下的幽州軍豎起雲梯,蜂擁而上。

他們像螻蟻一樣向城頭攀援。他們像螻蟻一樣將頭頂的危險置之度外。他們口中的吶喊聲雄壯而蒼涼,就像秋天的蟋蟀,發出人生最嘹亮最恢宏的音符。他們很快就像秋蟲和螻蟻一般從雲梯上掉了下來,巨大的釘板順着城頭直拍而落,拍碎攻城者的天靈蓋,肩膀,肋骨,血肉橫飛!

攻擊方驟然受到打擊,節奏猛然停滯。電光石火之間,一道凄厲的鳴鏑聲打破防守方的沉默。千點寒星從城頭快速飛瀉,。正在攻城的幽州軍隊伍明顯顫抖了一下,然後,成隊的士卒如被冰雹打了的莊稼般交替着躺倒,一點點紅色的血光在人群中綻放,絢麗如春花。

幽州大總管羅藝的臉色鐵青,快速揮了揮手中令旗。嗚咽的角聲從他身邊吹響,幾個親兵七手八腳將一面橘紅色的角旗升到旗杆頂。正在攻城的將士們聞令快速後退,給投石車讓開打擊空間,巨大的石塊再次從天而降,將破舊的城牆砸得泥土飛濺!

這次守軍不再保持沉默,而是用幾個小型弩車向攻擊方回敬。不可否認,他們的射藝非常嫻熟,三五根長弩中肯定有一支能擊中目標。巨大的衝擊力將被射中的投石車推得搖搖晃晃。正在投臂上的石塊失去平衡,左右擺動,墜落。木質的車架被扭曲,四分五裂。操作投石機的兵卒快速逃遠,搬運石頭的民壯被木架壓住,哼都沒哼就變成了一團肉醬。

瞬間後,攻擊方的弩車奮起報復,將數十支弩箭向守軍弩車的隱藏地點砸過去。哆、哆、哆,丈把長的弩箭在城頭豎起一片鋼鐵叢林。防守方的弩車立刻銷聲匿跡。投石車再次活躍起來,將城牆砸得如雨中的荷葉。

又一波步卒吶喊着沖向城牆,豎起雲梯。城頭上,帶着血跡的釘板再次砸了下來。滾木、擂石、羽箭,先後登場,毫不客氣地收割着生命。

城牆下,幽州弓箭手拉動彎弓,進行壓制射擊。羽箭遮天蓋地、無止無休。守城的博陵軍人數遠不如攻擊者眾多,但反擊卻非常犀利。幾排羽箭射下來,立刻將幽州弓箭手放倒了一大片。趁着頭頂上威脅減輕的瞬間,幾百名幽州士卒從沙包後探出身體,端起熱油迎頭澆下。數支火把緊隨着熱油落到幽州軍頭頂。“轟!”烈焰騰空,雲梯上的人在火海中哀嚎,躲閃,冒着煙墜落,如同誤入燈罩中的飛蛾。

第二波攻擊失利,第三波幽州士卒踏着第二波的屍體上,吶喊着撲向城頭。濃煙遮斷了整個戰場,城上城下的士卒看不見對方的面孔。只是機械地拉弓,放箭,放箭,拉弓。

幽州步卒人數眾多,博陵步卒訓練有素。敵我雙方在城上城下殺得難解難分。暗黑色的土牆慢慢變紅,紅得就像春天的鮮花,嬌艷欲滴。紅得像一道死亡分隔線!分隔線兩側,上千條生命一道走向終結。

風吹過,吹散濃濃紅霧。蒼白色的陽光突然從雲天之上射下來,如一把把鋼刀刺向人的眼睛。武將們瞬間看清了整個戰場,看清了自己揮手之間到底葬送了多少兄弟。雙方的戰鼓聲都慢慢減緩,彷彿突然有了默契般,變弱,變弱,最後無聲無息。

雙方的士卒慢慢分開,彼此互視,驚詫地發現,他們竟然穿着一樣的號衣。

他們身上穿着一樣的號衣,手裡拿着同樣制式的兵器。他們都是大隋官軍,也許他們在多年前還曾經並肩戰鬥過。為了皇上或者為了這個國家,但現在,他們卻成了生死敵人,欲將對方殺之而後快。

“大帥!”劉義方跑到羅藝面前,面孔不斷抽搐。

“鳴金,鳴金!”羅藝知道心腹愛將想說什麼,疲憊地揮了揮手,命令。

“大帥,敵軍就快撐不住了!”曹元讓不甘心再次攻擊失敗,大聲提醒。

“鳴金!讓弟兄們下來休息!”幽州大總管羅藝輕輕搖頭,滿臉疲憊。

他有些後悔南下的決定了。如果投放同樣的兵力去塞外,已經可以滅掉數十個部落,拓土千里。但從出兵之日起到現在已經整整過去了二十天,他被阻在易水河北,連第一步戰略目標都沒能實現。

敵將呂欽是個無名小卒,根本不在乎敗給老前輩羅藝。在此人的指揮下,博陵守軍像塊滾刀肉,能打就打,打不過就逃。二十天來,他們先棄良鄉,再棄固安、涿縣,從桑乾河畔一直退到了上谷。然後以易縣為核心、圍着五回嶺、狼山、驕牛山這些丘陵跟幽州軍藏貓貓。害得身負天下第一精銳之名的虎賁鐵騎有勁兒沒地方使,只好對着嶙峋山崖和幽幽城牆發獃。而幽州的步卒卻遠不及虎賁鐵騎強悍,在易縣城外丟下了四千多具屍體後,卻連外城都沒能攻破。

幽州軍不怕與敵人野戰,但經不起耗,更經不起拖。自身的現實情況決定了他們的作戰風格。邊地人丁稀薄,兵源和軍糧供應都無法博陵六郡相比。五千具裝甲騎的攻擊力雖然令人羨慕,但消耗力同樣也令人咋舌。失去了朝廷的支持後,為了保住手中這支重甲騎兵,羅藝將麾下步卒的人數和補給一減再減。即便如此,治下各地依舊被他颳得疲憊不堪。

而步卒們平時不受重視的弊端此刻暴露無遺。當他們遭遇到前身為汾陽邊軍的博陵甲士時,幾乎沒有力量與對方抗衡。而虎賁鐵騎卻不能用來攻堅,在地形和戰鬥力都不佔上風的前提下,幽州軍的進攻收效可想而知。

另一路前去收拾河間的兵馬也出師不利。羅藝原本以為憑着自己虎賁大將軍的威名,河間百姓會對幽州軍贏糧景從。目前從河間郡傳回來的消息卻是,能托兒帶口逃往的百他處避難的百姓,幾乎全逃走了。那些結寨自守的地方大戶,幾乎個個對幽州軍陽奉陰違。他們不肯派族中子侄幫助幽州軍作戰,也不肯接受羅藝的徵召出任地方官員。甚至連給幽州軍提供糧草的重任都推三阻四,要麼哭着喊着說拿不出糧食來,要麼用陳糧舊米充數。

奉命“撫慰”河間的羅成氣得直跳腳,卻不能輕易對各堡寨動武。眼下幽州軍是官軍,不是流寇。流寇做的事情,他們不能直接做。更不能毀掉虎賁大將軍的威名。

抽煙,自己偶爾也會點上一支,但喜歡的只是那種燃燒的感覺。看着煙頭一點點燃盡,有種生命流逝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