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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陛下喜歡珠寶珍玩,一種痴迷般的喜歡。當日他得知旭子四處謀缺時,曾親口說過:你與其去賄賂別人,不如來賄賂我。旭子期望這只是一句玩笑話,但宇文述之所以屢戰屢敗卻依然受寵的原因之一便是,他總是把搜刮來的最好最貴重的東西送入宮中。

雖然真相不令人開心,但旭子已經不再為此吃驚。最近幾天,他突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以前他迷信於書中的話,堅信永恆的友誼,堅信親情的珍貴,堅信皇帝是聖明的,民間之所以有那麼多苦難,都是因為品行惡劣的臣子蒙蔽了聖聽。

但現在,親身經歷的諸多事實推翻了那些不切實際的空想。如今的旭子更相信自己親眼看見,親耳聽到的東西。雖然楊夫子曾經教導過,人有時親眼看見的東西未必就是真相。

在清晰和朦朧之間時,總是最迷茫。旭子不明白自己現在所作所為是對還是錯。按書上所言的做人要求,基本上全是錯的。但不這樣做,卻錯得更厲害。

“近兩年內庫用度緊,這一點老夫也曾聽說過。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啊,讓皇上為難,咱們這些當臣子的實在問心有愧!”同一件事,在裴老大人嘴裡說出來永遠是那樣冠冕堂皇。

“上次剿滅北海群盜時,賊臟里倒是有一盞珍珠翡翠琉璃燈,幾個月來一直沒人買得起。不如把他進獻給陛下,一則讓朝廷知道我郡子弟的忠勇。二則么,正像李將軍所說,陛下犒賞凱旋將士也是筆不小的開銷!”聽完裴操之的話,張須陀主動提議。

“光一盞珍珠琉璃燈恐怕過於單薄,隨陛下一同凱旋的有百萬大軍的,咱們這些地方官員的不能軍前效力,湊些軍餉也是應該的。北海郡今年遭了匪劫,我聽說新任郡守還湊了十萬貫軍餉。咱們齊郡一直有富庶之名......”裴操之笑着搖頭。

在李旭到來之前,他還有些拿不定主意。既然連皇帝陛下最信任的李將軍都證明的陛下的愛好是金銀珠寶,老太守知道自己如何才能做得漂亮。

“開春時剛收過一次征遼捐!”旭子不敢公然干涉地方政事,小聲嘟囔着提醒。他記得春天時,太守府的數位同僚還曾為今年的民生而撓頭,怎麼才過了夏天,裴大人就突然大方了起來。

“我會派人跟那些大戶們說,這是最後一次。高句麗已經平了,陛下再不會征遼了。”裴操之想了想,給自己的行為找了一個十分合理的借口。

“陛下不會再征遼了么?”旭子不敢肯定。如果陛下明年再興兵馬,老太守豈不是要失信於百姓?他又一次看向張須陀,卻看到通守大人輕輕搖頭,目光中充滿暗示意味。

旭子知道張須馱為官很清廉,他也知道裴操之不是個沒有良知的貪官,從年初在征遼一事上寧可冒險被朝廷怪罪,也要維護地方百姓的舉動上來看,兩位上司的人品都堪稱正直。但是,這並不妨礙他們坐在一起商量如何賄賂皇上。

從張須陀的目光中,旭子知道自己不應該再說任何掃興的話。老太守肯把自己叫過來商量此事,擺明了沒把自己當作外人。如果自己過於不識抬舉,恐怕今後會令很多人為難。

想要有所作為,首先你得適應身邊的環境。

旭子深吸了一口氣,決定向老太守妥協。猛然間,他又想起謝映登的一句話:這世道,所謂官和賊,只不過一個搶劫時拿的是大印,一個搶劫時拿的是刀槍罷了!

“那皇上算什麼,算坐地分贓么?”旭子被自己心裡突然冒出來的想法嚇了一跳,四下看了看,他努力使得自己的表情不那麼古怪。

“嗯,地方上出十萬,府庫里再挪五萬出來。十五萬貫錢,一盞珍珠翡翠琉璃燈,夏糧快入倉了,把春天時郡里留的壓倉糧再挪一批,裝船運到東都去!”裴操之見張須陀和李旭都沒有異議,很大氣地揮揮手,決定。

“大人想得周全!”李旭笑着點頭,奉承。

“這次路上會很安全么?”與此同時,他心中卻冒出了另一個古怪的想法。他記得春天時齊郡曾經以路上不安全為由拖欠應該送往朝廷的賦稅。這回同樣是送往東都洛陽,沿途經過那麼多土匪橫行的區域。“太守大人不會調郡兵護送給皇上的賀禮吧!”旭子暗中苦笑,如果是那樣,恐怕又要和徐茂功相遇了。

他忽然發覺自己對此居然有幾分期待。

當旭子和張須陀從二人太守府衙告辭出來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到山下邊去了。臨近傍晚的街道很熱鬧,忙碌了一天的人們抓緊黑暗來臨之前這難得的機會放鬆自己。這裡的大多數百姓都保持着天黑後就上床睡覺的好習慣,或者說,他們之中大多數人沒有錢買燈油。所以,日落之後到天黑之前這段時間就成了一天之中最值得珍惜的好光陰

有人在路邊舉着酒碗唱歌,這是齊郡人表達快樂的方式之一。他們的快樂總是很簡單,多賺一個肉好,或者兒子的聰明被人誇讚了幾句,就會非常滿足。有人在大聲說著某些流傳以久的英雄故事,在旭子和張須陀這種真正領過兵的將領聽來,句句荒誕不經,卻總是能贏得很多聽眾的追捧。

旭子知道自己也曾經這樣滿足過,但現在他心裡卻很空。比起這些不知道下個月的米是否夠吃的人,他已經得到了很多。但人的慾望好像永無止境,得到的越多,期望也隨之越大。

特別是最近,封爵、府邸、食邑、女人,他好像什麼都有了,但又覺得什麼也抓不着。有時候特別想喝醉一次,但齊郡的酒遠比舅舅的私釀差得太多,喝上一整罈子,依舊讓人兩眼發亮。

“仲堅最近不開心?”與李旭並絡緩緩而行的張須陀見心腹愛將情緒不高,笑着問道。

“可能是天氣的緣故,這裡比我老家那邊熱得多,也濕得多!”李旭想了想,回答。無論誰處在我這個位置也不會太開心,最敬重的長輩是賊頭,最好的朋友是仇敵,曾經引以為靠山的陛下是個不守信用、做事隨意並且貪婪的傢伙。他心裡如是想,眼神卻平靜如水。

“小子,你很不錯!”張須陀用粗大的手掌拍了旭子一下,他的人和馬都比李旭矮,所以做這個鼓勵的動作很費勁。“不如去路邊喝一碗,這裡看上去有點臟,但菜做得很地道!”收回胳膊後,他大聲建議,然後不容對方拒絕,徑自把馬拉向了路邊。

路邊酒店的小夥計沒料到兩個請都請不到的客人會突然從天而降,驚得連歡迎的說辭都變了調,“兩位爺,兩位大人,樓上請啦,樓上雅座里請!小七,趕快找人收拾一張臨窗的座位出來,張大人,張大人到咱們店裡吃酒了!”

“不用,不用,就樓下大堂就好,老夫愛樓下這熱鬧勁兒!”張須陀很隨和,信口吩咐。然後把馬韁繩甩給了小二,自己拉過一個長凳子,看都不看就坐了下去。幾位跟着二人走入店門的親衛試圖上前幫忙收拾桌子,被張須駝用大手一划拉,統統趕到了街對面。